那半块青白玉佩，静静躺在养心殿的御案上，在宫灯下泛着温润而诡异的光泽。乾隆皇帝指尖缓缓划过玉佩边缘那断裂的痕迹，以及上面那似虫非虫、似云非云的抽象纹路，眉头紧锁。这绝非寻常饰物，其形制古朴奇诡，不类时下流行，倒像是某种信物，或是更隐秘的标记。
“李志，”皇帝的声音在寂静的殿中响起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，“依你所见，这‘另一半’，会在何人手中？”
李志肃立阶下，沉声回禀：“回皇上，臣已仔细查问，此玉质地为和田青白玉，虽非极品，亦是上等。雕工古拙，纹饰奇特，非市井常见。臣询问过几位精通金石玉器的同僚，均言未曾见过此类纹样。军营书记所述交接情形，隐秘而有特定信物，显系长期、固定之勾连。能令一营主将甘心定期奉上‘常例’，且刘参将对此人身份讳莫如深，其地位恐不低，至少是能影响京营人事、或可提供庇护之要员。”
乾隆冷哼一声，目光从玉佩上移开，落在殿外沉沉的夜色中：“庇护？他庇护的，是我大清的蛀虫，啃食的是朕的江山，是八旗将士的血饷！此等行径，与国同休乎？实乃国之大蠹！” 他顿了顿，手指轻轻敲击桌面，“军营之弊，已昭然若揭。然此玉佩所指向的，或许才是盘根错节之根须。李志，朕着你继续深究此事，密查这玉佩来历，及可能牵连之朝臣。一应所需人手、权限，朕皆予你。但要记住，” 皇帝的目光锐利地看向李志，“务必隐秘，证据确凿之前，不可打草惊蛇。此獠既能经营至此，耳目必多。”
“臣，领旨！定当慎之又慎，查个水落石出。” 李志深深一躬。他明白，皇帝这是将一根可能引爆朝堂的引线，交到了自己手中。
退出养心殿，夜风带着寒意。李志没有回府，而是直接去了他在户部衙门的直房。案头已堆放着从京郊大营查封的部分账册副本，以及刘参将等人的初步口供（虽未涉及玉佩主人）。他需要静下心来，理清头绪。
军营的贪墨链条已然清晰：虚报兵额，克扣军饷，以次充好倒卖军械，做假账目欺瞒上级。刘、王、孙等人是具体执行者，也是主要分润者。但那个定期接收“孝敬”、需要以半块玉佩为凭的“上官”，则是这条利益链的上端，或许也是保护伞。此人是谁？是兵部官员？是都察院负责监察京营之人？还是某些与军营有千丝万缕联系的权贵？
玉佩是关键。李志再次拿出那半块玉佩，在灯下仔细端详。纹路确实奇特，像是一种变形的、简化的符号。他铺开纸，将纹路仔细临摹下来。或许，该从古玉图谱、或是某些家族徽记、隐秘组织的信物入手暗查。
就在他凝神思索之际，门外传来轻轻的叩击声，节奏熟悉。是他的心腹长随李全。
“大人，”李全推门进来，低声道，“鄂坤鄂大人来了，说是路过衙门，见大人灯还亮着，特来一叙。”
鄂坤？李志微微一怔。鄂坤是都察院的一位御史，为人清正敢言，与李志在几件公务上曾有过共识，私下也算有几分君子之交。他此时来访，是巧合，还是……
“快请。”李志不动声色，将临摹玉佩纹样的纸张用书籍压住。
鄂坤一身常服，面带笑容走了进来，拱手道：“元辅（李志的字）兄真是夙夜在公，勤勉如此，令人敬佩。” 他目光扫过桌上堆积的文书，似不经意。
“良翰（鄂坤的字）兄见笑了，琐事缠身而已。快请坐。” 李志起身还礼，命李全上茶。
两人寒暄几句近日朝务，鄂坤话锋一转，似是随意道：“听闻元辅兄近日雷厉风行，直隶府县与京郊大营两处，颇有斩获？真是大快人心。如今朝野上下，可都盯着呢。”
李志端起茶盏，轻啜一口，叹道：“不过是奉旨办事，尽其本职罢了。积弊甚深，如履薄冰，何来快心可言。良翰兄在都察院，耳目清明，当知其中艰难。”
鄂坤点头，也叹了口气：“是啊，水至清则无鱼，可水太浊，鱼也要憋死。有些事，盘根错节，牵一发而动全身。就比如这京营之事……” 他略作停顿，压低了些声音，“元辅兄可曾听过‘蝌蚪文’？”
李志心中猛地一跳，捏着茶盏的手指微微一紧，面上却依旧平静：“蝌蚪文？可是上古某种篆文？良翰兄如何忽然问起这个？”
鄂坤看着他，目光有些深意：“并非上古篆文。是前明嘉靖年间，权相严嵩倒台后，从其府中秘库搜出的一种私密信物纹样，形似蝌蚪，实为一种暗记。据传，严嵩以此纹联络党羽，传递密信，分执玉玦（环形有缺口的玉）为凭。因其形诡秘，时人称之为‘蝌蚪文’。严嵩事败后，此纹曾销声匿迹。不想……”
他没有说下去，只是端起茶，吹了吹浮沫。
李志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。严嵩！前朝巨奸！他的信物纹样，怎么会出现在本朝军营贪腐案的接头信物上？是巧合的模仿，还是……某种刻意的沿袭与暗示？如果真是与严嵩有关的隐秘传承，那这背后的网络，恐怕比想象中更为庞大、更为骇人听闻。
“良翰兄博闻强记，连这等前朝秘辛都知晓。” 李志缓缓道，目光直视鄂坤，“只是不知，兄台今夜提及此事，是偶有所感，还是……另有所指？”
鄂坤放下茶盏，笑容淡去，正色道：“元辅兄，你我虽交往不深，但我知你心系社稷，锐意革新。有些话，本不当我说。但眼看你步步深入，恐有不测之渊。严嵩之‘蝌蚪文’，乃前车之鉴。今日若有人复用此等阴私勾当，其心叵测，其势必盘根错节。兄台手握利刃，直指积弊，此乃国之幸。然利刃虽锋，亦需善藏善用，更需明辨持刃者周遭，是友是敌。” 他站起身，拱手一礼，“今夜叨扰，言尽于此。元辅兄保重，望你……善察秋毫，更善保自身。”
说罢，不待李志回应，转身飘然而去。
李志独自坐在灯下，久久未动。鄂坤的来访绝非偶然。他是在示警，用这种隐晦的方式，点出了玉佩纹饰可能的恐怖来历，也暗示了对手的危险与庞大。他提到“明辨周遭是友是敌”，难道朝中同僚，甚至身边之人，也有问题？
夜已深，窗外风声萧瑟。李志的目光再次落到那被书籍压住的临摹纹样上。“蝌蚪文”……严嵩……京城中深藏不露的“上官”……一条若隐若现、却散发着浓重腐朽与阴谋气息的线索，缓缓浮现出来。
他知道，自己正在揭开一个远比军营贪腐更为深邃、更为黑暗的盖子。而鄂坤的警告犹在耳边。接下来的每一步，都必须如履薄冰，却又不得不坚定地走下去。
他吹熄了灯，却吹不散心头那沉甸甸的迷雾与寒意。黑暗中，唯有那半块玉佩的轮廓，似乎在他脑海中幽幽发光。
（第二十二章 完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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