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志一行三人，不眠不休，两日间抄小路、避官道，渴饮山泉，饥餐干粮，终在第三日清晨，风尘仆仆、形容憔悴地赶回了京城。他未回府邸，甚至未及更换那身沾满尘土草屑的粗布衣裳，便持钦差关防，径直赶往西华门，请求紧急觐见。
乾隆皇帝正在养心殿批阅奏章，闻报李志微服暗查归来，不及通传便求见，心知必有要事，立刻宣召。当看到李志一身狼狈、眼布血丝却目光灼灼地疾步进殿，行礼拜倒时，乾隆的眉头已然蹙起。
“爱卿何以至此？”乾隆放下朱笔，沉声问道。
“皇上！”李志的声音因连日奔波而沙哑，却带着金石之音，“臣奉旨推行新政，恐下情壅塞，特微服暗查直隶府县与京郊大营。所见所闻，触目惊心，不敢有片刻延误，特来冒死直陈！”
“讲。”乾隆神色肃然，身体微微前倾。
李志从怀中取出那几张作为“道具”的银票，又摸出一本沿途匆匆记下的手札，双手呈上。他毫无隐瞒，亦不添油加醋，将商人王老板所述地方胥吏借捐饷之名层层设卡、暗示索贿的丑态，胥吏角门处的轻慢私语，军营白日所见老弱充数的松散操练，以及最关键处——夜探军营，亲耳所闻中军帐内将领关于“空额”、“假账”、“临时充数”的密谋对话，原原本本，清晰冷静地陈述出来。他语速平稳，但每一字、每一句，都仿佛带着夜风的寒意与军营的火光，砸在寂静的养心殿金砖地上。
乾隆皇帝听着，面色起初是凝重，渐次转为阴沉，听到将领们如何商量欺瞒、如何蔑视朝廷核查时，捏着御案边缘的手指已然发白，眼中厉色一闪而过。殿中侍立的太监宫女，早已屏息垂首，大气不敢出。
“……臣乔装脱身，所言句句属实，有随行侍卫为证，有臣之手记为凭。地方借机渔利，已寒商民报国之心；军营欺上瞒下，更蚀国家强军之基。此等情弊若不雷霆扫除，则皇上前日所示‘务必推行，不得有误’之明旨，必成空文，裁汰老弱、核实军饷、鼓励捐输等新政，亦将寸步难行！”李志最后伏地，重重叩首，“臣冒死夜探军营，自知有违常例，然情势所迫，为获实情，不得不行此险着。臣之过，听凭皇上处置。然所见弊端，关乎新政成败、朝廷威信，臣不敢不报！”
养心殿内一片死寂，只有殿外隐约的风声。乾隆皇帝缓缓站起身，踱到御案前，目光落在李志呈上的手札上，并未立即翻开。他沉默片刻，那沉默仿佛有千钧之重。
“李志，”皇帝终于开口，声音并不高，却带着穿透殿宇的冷冽，“你何罪之有？朕派你总理此事，赐你临机专断之权，便是要你查明实情，扫清障碍。你若只是坐在衙署之中，看看那些粉饰太平的文书，朕才要问你失职之罪！”
他转身，目光如电：“你不仅无罪，而且有功！有大功！若非你亲冒风险，查得这般真切，朕尚且被蒙在鼓里，以为新政推行，纵有阻力，不过寻常！好，好一个‘天高皇帝远’，好一个‘铁板一块’！朕倒要看看，是他们的铁板硬，还是大清的律法、朕的刀硬！”
“皇上息怒，”李志抬头，沉声道，“当务之急，是立即行动，防止涉案官员将领串供销毁证据。尤其是京郊大营，经臣昨夜一扰，彼等必已警觉。”
“你所言极是。”乾隆皇帝走回御案后，并未坐下，而是直接吩咐，“传旨：着领侍卫内大臣、步军统领衙门，即刻点选可靠干员，会同李志所部，分作两路。一路，驰赴你暗访之府县，将涉事胥吏、及可能包庇纵容之上官，一律锁拿，严查其经手之捐资文书、账目，凡有刁难索贿情事，无论大小，悉数记录在案，该府县主官停职待参！另一路，”皇帝眼中寒光更盛，“由朕之御前侍卫持朕金牌，直接前往京郊大营，控制中军及涉嫌将领，查封所有兵员名册、粮饷账目、军械簿籍，没有朕的旨意，任何人不得擅动一纸一字！营中暂由御前侍卫代管，直至案情查明。凡有抵抗者，以谋逆论处！”
“嗻！”殿外自有太监急速传令而去。
“李志，”乾隆看向他，语气稍缓，“你奔波劳苦，本应让你休息。但此事由你查起，你最知情。朕命你，即刻参与协调两路查案之事，重点在军营。朕要你，将此案办成铁案！朕倒要看看，这‘铁板一块’之下，藏着多少蛀虫！”
“臣，领旨！定不负皇上重托！”李志再次叩首，疲惫的脸上焕发出锐利的神采。他知道，真正的较量，此刻才刚刚开始。皇帝的雷霆之怒已然降下，而他的刀锋，必须又快又准。
当日下午，数队精锐人马悄然又迅疾地离开了京城，分赴两地。与此同时，李志微服暗查、获取关键证据、皇帝震怒、下令严查的消息，如同长了翅膀，开始在京官的小圈子里悄然流传。本已因新政而暗流汹涌的朝堂，瞬间被投入了一块巨石。
反对新政的官员们暗自心惊，他们虽未必直接牵扯此案，但地方和军队的“惯例”被如此赤裸揭露、皇帝如此强硬表态，无疑是对他们一直赖以拖延、阻挠的“下情”基础的猛烈冲击。而支持者则为之振奋，摩拳擦掌。
养心殿内，乾隆皇帝独自站在巨幅疆域图前，目光深沉。李志带回来的，不仅仅是两个具体的腐败案件，更是一面镜子，照出了帝国庞大躯体内，那些习以为常却足以致命的痼疾。新政，已不仅仅关乎强兵富国，更是一场关乎朝廷权威、关乎吏治清浊的硬仗。
“李志……”皇帝低声自语，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地图上的直隶地区，“你捅了马蜂窝。但朕，要的就是把这蜂窝捅开，看看里面到底有多少脓疮！”
一场席卷朝野的风暴，随着李志的归来和皇帝的决断，正式拉开了序幕。
（第二十章 完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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