火把的光在李志脸上明灭不定，那巡营小校的目光锐利如刀，身后数名兵士的枪尖已隐隐封住了去路。电光石火之间，李志心念飞转：此时若亮出钦差身份，固然可震慑当场，但中军帐内的将领闻讯，必有足够时间销毁账册、串通口供，甚至将那些“影子兵”连夜转移，自己这趟微服私访便前功尽弃，徒留一个“擅闯军营”的把柄。可若强行冲突，纵使两名侍卫武艺高强，在这军营重地也绝难全身而退，一旦被擒，身份暴露得更快，后果更不堪设想。
就在那持枪兵士又逼近一步，厉声喝问“尔等何人，再不答话，休怪刀枪无眼！”的刹那，李志忽然深吸一口气，不仅未退，反而迎着火光上前半步，脸上霎时堆起惶恐与急切交织的复杂神色，同时右手在身后，对两名已蓄势待发的侍卫做了一个极隐秘的“稍安勿躁、见机行事”的手势。
“军爷息怒！军爷息怒啊！”李志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，用的是稍带南方口音的官话，他一边拱手作揖，一边急声道，“小民……小民并非歹人！实在是……实在是不得已，有十万火急之事，想求见营中管事的将爷！”
那领头小校见他衣着不俗，气度不似寻常蟊贼，但行踪鬼祟，疑心未去，枪尖仍指着李志胸口，冷喝道：“深更半夜，鬼鬼祟祟窥探军营重地，有何急事？说！”
“是……是为捐饷之事！”李志似乎被吓到，语速加快，“小民乃是南直隶来的商人，听闻朝廷号召捐资助饷，特意筹措了一笔银两，想为朝廷效力。可恨本地衙门胥吏层层刁难，索要无度，这银子……这银子竟捐不出去！小民心中焦灼，又闻京营军纪严明，王师乃天下楷模，便想……便想绕过地方，直接将银两捐至军营，略表忠心，也求个稳妥。白日怕人多眼杂，引人非议，这才斗胆夜间前来探路，想寻个门路禀报……不想惊扰了军爷巡查，实在是罪过，罪过！” 他这番说辞，半真半假，将自己方才在府城暗访所得融入其中，情急慌乱之态演得惟妙惟肖，又将对方捧为“军纪严明”的“天下楷模”，听来倒有几分合理。
那几名兵士闻言，神色稍缓，互相看了一眼。捐饷是当前要务，对方若真是有意捐资的商人，倒也不好过分得罪。小校盯着李志，又看了看他身后两名低头不语的“随从”，沉吟道：“捐饷自有章程，何须夜探军营？你所说地方衙门之事，可属实？”
“千真万确！”李志忙道，又从怀中（实则早有准备）摸出几张小心折好的银票一角晃了晃，旋即迅速收回，以示诚意而非炫富，“银两在此，小民一片报国之心，可昭日月！只求面见一位能主事的将爷，陈明情由，交割款项，绝无他意！若军爷不放心，可先将我等看管，待天明禀报上官再行处置，小民绝无怨言！”
他这番以退为进，显得坦荡又略带委屈。小校见他言辞恳切，又有“实据”在手，警惕去了大半，收起长枪，对左右道：“既如此，你们俩，先带他们去营门值房看守，莫要怠慢。待我禀报刘把总，由他定夺。” 他口中的刘把总，显然并非刚才帐中密议的核心人物，可能只是今夜值守的中层军官。
两名兵士应了一声，上前示意李志三人跟着走。李志心中暗松半口气，连忙道谢，乖乖跟着走向营门方向。他知道，暂时稳住了这些巡卒，但危机并未解除，必须尽快脱身，并将今夜所见所闻，尤其是帐中对话，作为最关键的证据，火速呈报乾隆皇帝。
被“请”进营门旁一间简陋的值房后，李志对两名看守兵士愈发客气，甚至示意侍卫取出随身带的碎银，道：“深夜劳烦二位军爷，实在过意不去，一点茶资，不成敬意。” 兵士推辞一番，终究收了，态度更加缓和，只守在门口，并未严加捆绑。
李志趁此机会，与两名侍卫以极低的声音、极快的语速，用家乡俚语夹杂暗语简短交流。他断定那刘把总前来，盘问之下仍有风险，且时间拖久，难保不惊动中军帐里那几位。必须制造一个既不引发大规模追捕，又能合理脱身的机会。
约莫过了一炷香时间，值房外传来脚步声。李志对一名侍卫使了个眼色。那侍卫微微点头，突然捂住肚子，面露极度痛苦之色，额角瞬间渗出冷汗，呻吟道：“东……东家，小的……小的腹痛如绞，怕是……怕是晚间的干粮不净……” 说罢，竟蜷缩倒地，身体微微抽搐。
另一名侍卫急忙扶住，对门口兵士急道：“军爷，我兄弟怕是犯了急症，可否行个方便，容他出去……方便一下？就在近处，绝不敢走远！”
看守兵士见那人脸色煞白，不似作伪，且只是“方便”，料想营门紧闭，他们也逃不出去，互相看了一眼，一人皱眉道：“事多！快点，我跟你去，莫要耍花样！”
那“腹痛”的侍卫被搀扶着，跟一名兵士出了值房，走向不远处的茅厕。留下的兵士注意力被稍稍吸引。就在此时，李志对身边另一名侍卫低喝：“动手！”
这名侍卫早有准备，身形如电，瞬间欺近门口那分神的兵士身后，一记精准的手刀切在其颈侧，兵士闷哼一声，软软倒下。几乎同时，茅厕方向传来一声短促的闷响，接着是人体倒地的声音。那名“腹痛”的侍卫敏捷地闪身回来，手中已多了一套从那兵士身上迅速剥下的外衣和号帽。
“快！” 李志低声道。三人迅速将两名昏迷兵士拖到值房角落，用杂物稍作遮掩。那名侍卫换上兵士号衣，压低帽檐。李志与另一名侍卫则换上之前准备的、与营中杂役类似的深色粗布衣服。
“走！” 由换上号衣的侍卫在前，李志二人低头跟在后面，扮作被押送的模样，快速但毫不慌张地向营门走去。守门兵卒见是“自己人”带着两个“杂役”过来，又隐约记得之前小校吩咐看守商人一事，未及细问，那“兵士”已粗声道：“把总有事要问话，开门！”
营门吱呀一声打开一道缝隙。三人迅速闪出。一出营门，立刻隐入夜色，发足狂奔，直到远离军营灯火范围，才敢略略停步喘息。
“大人，此地不宜久留！” 侍卫急道。
李志回头望了一眼那在夜色中如同巨兽般的军营轮廓，眼神冰冷。“他们很快会发现，必会追索。我们不去府城，也不回原路，绕道西南，星夜兼程，直奔京城！务必在消息传开前，面圣陈情！”
三人不敢有丝毫耽搁，凭借对地形的依稀记忆和星斗指引，专拣小路疾行。李志心中波涛汹涌，既有险些暴露的后怕，更有掌握关键证据的决然。地方胥吏的刁难，军中将领的勾结欺瞒，这两股浊流必须被雷霆扫荡，否则强国强军之策，终是空中楼阁。
东方微露鱼肚白时，他们已离那军营数十里。李志不敢入城休息，只在野外林间歇脚，饮些泉水，嚼些干粮。他靠着树干，闭目养神，脑海中反复回响着昨夜帐中听到的对话，每一个字都如铁锥，凿击着他的心神。他知道，一场更大的风暴，正在紫禁城等待着他。而他带回的，将是点燃这场风暴的火种。
休整不过半个时辰，李志霍然起身，目光坚定：“继续赶路！”
马蹄声（尽管他们是步行，此处为意象）急促，踏碎清晨的寂静，三人身影向着帝都方向，决绝而去。
（第十九章 完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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