物理竞赛的决赛考场设在市一中的阶梯教室,窗外的香樟叶被秋阳晒得发亮,蝉鸣一声高过一声,搅得人心里无端发慌。贺岁坐在沈昭颖的斜后方,看着他挺直的脊背,笔尖落在答题卡上,发出轻而稳的沙沙声,心里忽然就安定下来。
这是他们并肩作战的最后一关。从集训时的凌晨灯火,到实验室里的反复调试,再到错题本上密密麻麻的批注,那些被公式和定理填满的日子,更像是一场默契的博弈——他们都想赢,也都想看看,对方能陪自己走到哪一步。带队老师拍着两人的肩膀,笑着说“金奖稳了”,连隔壁集训队的同学都打趣,说贺岁的电路分析加上沈昭颖的力学建模,简直是“天作之合”。沈昭颖听到这话时,只是微微颔首,没什么表情,心里却悄悄憋着一股劲,他要的从来不是“合”,而是在这场强强联手里,证明自己的那一份绝对优势。
沈昭颖捏着笔的手指修长,骨节分明。他正对着最后一道大题凝神,那是一道结合了电磁感应与动量守恒的综合题,题干冗长,条件隐晦,是拉开分差的关键。贺岁用余光瞥到自己的答题卡,最后一题的步骤和沈昭颖前夜和他推演的分毫不差,心头微松,低头检查起前面的选择题。而沈昭颖这边,草稿纸上已经画满了受力分析图和公式变换,最后一步的动量守恒推导,他算了三遍,每一遍的结果都一致。落笔时,笔尖顿了顿,不是犹豫,是一种近乎傲慢的笃定——这种题,他不可能错。
收卷的铃声划破空气时,贺岁长舒了一口气,转头看向沈昭颖。对方正把答题卡和草稿纸整理好,递给监考老师,侧脸的线条清隽利落,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,却也藏着几分志在必得的淡然。
“搞定?”贺岁递过去一瓶冰水,瓶口凝着细密的水珠。
沈昭颖接过,指尖碰到冰凉的瓶身,微微一颤,他点头,声音带着点哑:“嗯,和我们昨晚算的一样。”
贺岁笑了,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,被沈昭颖偏头躲开,耳根却悄悄泛红。“那就等好消息吧,”他勾着唇角,语气笃定,“这次肯定能把金奖捧回去。”
沈昭颖没接话,只是拧开瓶盖喝了一口,冰水顺着喉咙滑下去,压下了那点因为连续作战而起的燥意。他心里盘算着,拿到金奖后,红榜上他的名字就能稳稳压在贺岁上面,这一次,是实打实的完胜。
走出考场时,夕阳正浓,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。贺岁叽叽喳喳地说着刚才考试时的小插曲,说自己差点把左手定则写成右手定则,沈昭颖听着,偶尔应一声,目光落在贺岁跳跃的身影上,没什么波澜——在他看来,这种低级失误,他永远不会犯。
等待成绩的那几天,像是被拉长的橡皮筋,绷得人心里发紧。贺岁照旧每天带一个水煮蛋放在沈昭颖的桌肚里,只是这次,沈昭颖剥开蛋壳时,手指有些微微发颤。贺岁察觉到他的紧张,伸手覆在他的手背上,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过去:“别慌,我们那么努力,肯定没问题。”
沈昭颖抬眼看他,点了点头,却没说话。其实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安,那天交卷后,他总觉得最后一道题的某个步骤,好像哪里不对劲。可他翻来覆去地想,又想不出破绽,只能把那点不安压下去——他是沈昭颖,怎么会错?
公布成绩的那天,是个阴天。云层压得很低,像是要下雨。红榜贴在教学楼前的公告栏上,黑压压地围了一圈人。贺岁拉着沈昭颖的手,挤过人群,目光急切地在红榜上搜寻。
金奖的位置,只有一个名字
不是贺岁,也不是沈昭颖
贺岁的笑容僵在脸上,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沈昭颖的手,指尖冰凉。他顺着红榜往下看,银奖的位置,他的名字赫然在列,而沈昭颖的名字,却落在了铜奖的末尾,像一颗被遗落的星子,孤零零的。
“怎么会……”贺岁的声音发涩,他转头看向沈昭颖,“我们明明……”
沈昭颖的脸色苍白得像纸,他死死地盯着红榜上自己的名字,目光像是要穿透那张纸。他的手指微微颤抖,嘴唇抿成一条直线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周围的议论声嗡嗡地钻进耳朵,有人说“可惜了,沈昭颖平时那么厉害”,有人说“听说最后一道大题,他就错了一个字”,还有人说“差一点啊,差一点就是金奖了”。
错了一个字
沈昭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,疼得他喘不过气。他猛地想起,那天最后一步的动量守恒公式
一个字,仅仅一个字
在物理竞赛的阅卷标准里,公式表述不严谨,属于关键性错误,整道题的步骤分,被尽数扣除。那道题,占了卷面总分的百分之二十。
贺岁看着沈昭颖骤然失色的脸,心里咯噔一下,说不上是心疼,更像是一种突如其来的错愕——他从没见过沈昭颖这副样子,那个永远冷静自持、胜券在握的沈昭颖,居然会栽在一个字上。他伸手想去抱他,却被沈昭颖轻轻推开。
“我去看看试卷。”沈昭颖的声音很轻,轻得像风一吹就散,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执拗。那语气里,没有难过,只有一股压不住的戾气。
他挤开人群,朝着教务处的方向走去,背影挺直,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僵硬。贺岁看着他的背影,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,没跟上去——他知道,这个时候的沈昭颖,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,尤其是他的。
教务处的老师认得他们,见沈昭颖脸色难看,叹了口气,把他的试卷找了出来。摊开的答题卡上,最后一道大题的末尾,那个刺眼的“和”字,像一根针,狠狠扎进沈昭颖的眼底。
他的手指抚过那个字,指尖的温度,仿佛要把纸烫穿。原来真的是这里。原来他熬过的无数个深夜,刷过的无数道难题,集训时洒下的汗水,和贺岁并肩走过的那些时光,都败在了一个字上。
一个字,足以毁掉所有。
沈昭颖的眼眶瞬间红了,他死死地咬着下唇,不让眼泪掉下来。他想起贺岁熬夜帮他整理的力学笔记,想起实验室里两人额头相触时的慌乱,想起晚自习时那杯温热的牛奶,想起篮球场上那个宽阔而安稳的脊背……这些画面此刻涌上来,没有半分暖意,反而像是一种嘲讽。他不仅输了比赛,还在贺岁面前,输得这么狼狈。
贺岁的名字在银奖的位置上,熠熠生辉。只要他没错那个字,金奖就是他的,贺岁依旧是他的手下败将。可现在,他连贺岁都比不上了。
这种认知,像一把钝刀,一下下割着他的自尊
贺岁最终还是找来了,站在教务处门口,没进去,只是隔着玻璃窗看着里面的沈昭颖。他看到沈昭颖捏着试卷的手指泛白,看到他肩膀微微颤抖,却始终没发出一点声音。
沈昭颖察觉到他的目光,猛地抬头,视线撞在一起。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睛里,此刻翻涌着不甘、羞愤,还有一丝狼狈的难堪。他没说话,只是狠狠地瞪了贺岁一眼,那眼神里的意思很明显——别来看我的笑话。
贺岁愣了一下,随即皱起眉。他没打算看笑话,只是想来看看他怎么样。可沈昭颖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,让他心里那点莫名的情绪,瞬间烟消云散。
他转身走了
沈昭颖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,手指猛地攥紧,试卷被揉出深深的褶皱。他深吸一口气,压下喉咙里的哽咽,把试卷扔回给老师,转身往外走。
那天下午,沈昭颖没有回教室。他躲在顶楼的天台上,靠着墙壁,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天。风很大,吹得他的校服猎猎作响,也吹乱了他的头发。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写满公式的草稿纸,是决赛那天带出来的,上面的字迹工整,步骤清晰,和考场的答题卡一模一样,除了那个被写错的字。
他盯着那个“和”字,看了很久,然后猛地把草稿纸撕得粉碎,碎片被风吹走,散落在空中,像一场无声的溃败。
“我算错了。”沈昭颖对着空旷的天台,低声说,声音很轻,带着一丝自嘲,“就一个字,贺岁,一个字。”
他不是不知道贺岁的好,只是他的骄傲,不允许他示弱。他习惯了和贺岁针锋相对,习惯了在红榜上压他一头,习惯了做那个永远的第一名。
现在,他什么都不是了
天渐渐黑了,远处的路灯一盏盏亮起,暖黄色的光芒,却驱散不了他心底的寒意。沈昭颖站起身,拍了拍身上的灰尘,理了理衣领,又恢复了那个清冷自持的模样,仿佛下午的失态从未发生过。
他下楼时,在楼梯口碰到了贺岁
贺岁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,看样子是等了他很久。看到他,贺岁犹豫了一下,还是把水递了过去:“喝点水吧。”
沈昭颖没接,只是看着他,目光冷淡:“不用。”
贺岁没收回手,语气平静:“我没想看你笑话。”
“是吗?”沈昭颖扯了扯嘴角,露出一个嘲讽的笑,“那你现在站在这里干什么?等我感谢你,还是等我跟你说,我不如你?”
贺岁的眉头皱得更紧了:“沈昭颖,你非要这样吗?”
“不然呢?”沈昭颖看着他,眼神锐利,“难不成要我像个失败者一样,扑到你怀里哭?”
贺岁被噎得说不出话
两人沉默地站着,走廊里的声控灯忽明忽暗,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
最终,沈昭颖率先打破了沉默。他绕过贺岁,脚步平稳地往前走,声音冷得像冰:“这次是我失误。下次,我会赢回来的。”
贺岁看着他的背影,攥紧了手里的矿泉水,瓶身被捏得咯吱作响
他知道,沈昭颖说的是真的
暮色四合时,沈昭颖独自走出了学校。没有人和他并肩,没有人和他牵手,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很长,孤零零的。
他走到校门口的馄饨店门口,顿了顿。那是贺岁最喜欢的店,以前两人偶尔会一起去吃。
他站了几秒,然后转身,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
下次,他一定会赢
赢回金奖,赢回尊严,赢过贺岁
只是这一次,空气里的那点微妙的默契,好像被风吹散了
只剩下,针锋相对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