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天后。
白疏坐在自己的画室里，看着面前被砸碎一地的画框，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收紧。
画室很小，只有二十来平米，是学校附近老居民楼的一楼改造的。墙面被他刷成了温暖的米白色，靠窗摆着画架，旁边是颜料柜和工具台。此刻，地上散落着破碎的画框、被踩脏的画布，还有打翻的调色盘——颜料泼溅得到处都是，像一场抽象而暴力的行为艺术。
“小子，我劝你识相点。”一个染着黄毛的男人蹲在门口，叼着烟，斜眼看他，“这片区域以后我们公司接手了，你这画室要么交保护费，要么滚蛋。”
白疏的室友兼同学陈浩站在他身边，气得脸色发白：“你们这是敲诈！我们已经交过房租了，房东都没说什么——”
“房东？”黄毛嗤笑一声，“那老东西已经把这一片的管理权转让给我们了。从今天起，这里我们说了算。每月三千，不交就砸。”
三千。对白疏来说，几乎是两个月的生活费。他接一张商业插画稿也就八百到一千，还要花好几天时间。
“我没钱。”白疏抬起头，声音平静，但那双鹿眼里第一次有了锐利的光。
“没钱？”黄毛站起身，一脚踢翻旁边的画架，“那就拿这些破画抵债。听说你小子画得还不错，一张卖个几百块总有的吧？”
说着就要去拿墙上挂着的几幅成品油画。
“别动那些。”白疏猛地站起来。
黄毛的手停住了，回头看他，眼神变得危险：“怎么，想动手？”
白疏的手在身侧握成拳。他知道自己打不过这些人——对方有三个人，而且显然经常干这种事。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画被抢走。那些画是他一笔一笔画出来的，有些花了几个月时间，有些是他准备参加下半年青年画展的作品。
“画不能给你们。”白疏的声音依然不大，但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，“钱我会想办法。给我三天时间。”
“三天？”黄毛笑了，露出一口黄牙，“我给你三个小时，要么拿钱，要么我们把这些画全砸了，顺便——”他上下打量白疏，“你这么细皮嫩肉的，送去某些地方应该也能值点钱。”
另外两个男人发出猥琐的笑声。
白疏的背脊僵直。陈浩拉了拉他的衣角，低声说：“白疏，要不我们先……”
“不。”白疏摇头。
他走到墙角，从一堆画具里抽出一把裁纸刀——刀刃很锋利，平时用来裁画纸的。此刻在手中，闪着冷光。
“画室是我租的，画是我的。”白疏握紧刀柄，指尖发白，“你们今天敢动这里任何一样东西，我就敢跟你们拼命。”
黄毛愣住了，显然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温顺柔软的学生会突然亮出刀。但很快，他脸上的惊讶变成了恼怒。
“敬酒不吃吃罚酒。”他啐了一口，朝另外两人使了个眼色。
三个男人围了上来。
白疏后退一步，背抵在墙上，无路可退。他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，握着刀的手在微微颤抖。但他没有移开目光，直直地盯着靠近的黄毛。
就在黄毛伸手要抓他手腕的瞬间——
“砰。”
一声闷响。
不是拳头砸在肉上的声音，而是有人被一脚踹飞，重重撞在墙上的声音。
白疏愣住了。
黄毛也愣住了，他还没反应过来，整个人就倒飞出去，后背狠狠撞在墙上，然后软软地滑倒在地，一时半会儿爬不起来。
另外两个男人转过身，看到门口站着的人，脸色瞬间变了。
那是一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。身高将近一米九，站在狭小的画室门口，几乎挡住了所有的光线。他左眉骨上有一道浅疤，右手插在西裤口袋里，姿态随意，但眼神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冰。
“你、你谁啊？”一个男人壮着胆子问。
江烬没回答。他的目光越过那两个人，落在白疏身上。
少年站在墙角，手里握着一把可笑的裁纸刀，脸色苍白，但眼神倔强。他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毛衣，袖口卷到手肘，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臂。此刻那双小臂紧绷着，像拉满的弓弦。
江烬的目光在那把裁纸刀上停顿了一秒，然后转向地上的狼藉。
被砸碎的画框，踩脏的画布，泼溅的颜料。
最后，他的视线落在黄毛身上。
“谁让你们来的。”江烬开口，声音平静，但室内温度仿佛骤降了几度。
“关、关你屁事！”黄毛挣扎着爬起来，但显然刚才那一脚踹得不轻，他捂着腹部，疼得龇牙咧嘴，“我警告你，少多管闲事，我们是青龙公司的人——”
“青龙公司？”江烬重复了一遍，语气里听不出情绪。
他拿出手机，拨了个号码，接通后只说了一句话：“阿哲，查一下青龙公司。十分钟内，我要他们老板跪在这里道歉。”
电话挂断。
画室里一片死寂。
黄毛和其他两人面面相觑，脸色从愤怒变成了恐惧。他们不傻，能听出这个男人语气里的分量——那不是虚张声势，那是陈述一个即将发生的事实。
“大、大哥，我们就是收个保护费，没别的意思……”一个男人开始结巴。
江烬没理他们。他走到白疏面前，伸手，轻轻拿走了那把裁纸刀。
白疏的手指还保持着握刀的姿势，指尖冰凉。
“这种刀，”江烬把刀放在旁边的工具台上，声音低了一个度，“伤不了人，只能伤到自己。”
白疏抬起头，对上他的眼睛。
是三天前雨夜码头的那个男人。那双深褐色的眼睛，左眉骨的浅疤，还有那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压迫感。
他怎么会在这里？
“我……”白疏开口，却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“受伤了吗？”江烬问，目光在他身上扫过，像是在检查。
白疏摇头。
江烬似乎松了口气，很细微的，但白疏注意到了。然后他转过身，看向那三个已经吓傻的男人。
“你们弄坏的东西，”江烬说，“按原价三倍赔偿。少一分，我就拆你们一只手。”
“三、三倍？”黄毛瞪大眼睛，“那些画框——”
“四倍。”江烬打断他。
黄毛闭嘴了。
另外两个男人已经开始掏钱包，把里面的现金全拿出来，颤颤巍巍地放在地上。黄毛咬咬牙，也掏出手机：“我、我转账行吗？”
“现金。”江烬只说了一个词。
最终，三个人凑出了八千多块钱——大部分是黄毛从附近ATM现取的。江烬让陈浩点清，然后才摆了摆手。
“滚。”
三人如蒙大赦，连滚爬爬地跑了。
画室里恢复了安静，但还是一片狼藉。陈浩看着手里的钱，又看看江烬，小心翼翼地问：“这位先生，您是……”
“路过。”江烬说，目光又回到白疏身上，“你没事吧？”
白疏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：“我没事。谢谢你。”
“不用。”江烬顿了顿，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张黑色的卡，递到白疏面前，“赔偿。”
白疏愣住：“什么？”
“你的画具损失。”江烬说，语气自然得像是在讨论天气，“刚才那些人赔的是画框和画布，但颜料和笔，应该也坏了不少。这张卡没有密码，需要什么就去买。”
那是一张纯黑色的银行卡，卡面光滑，没有任何银行标识，只有右下角一个烫金的英文签名。
白疏没有接。
“我不能要。”他说，“你已经帮我解决了麻烦，这些钱够了。”他指了指陈浩手里的那叠现金。
江烬的手停在半空中，没有收回。
两人对视着。陈浩站在一旁，感觉气氛有点微妙，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。这个男人看起来不像坏人——至少刚才帮了他们，但他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危险气息，像是平静海面下的暗流。
“就当是投资。”江烬突然说。
白疏眨眨眼：“投资？”
“我看了你的画。”江烬的目光扫过墙上幸存的几幅油画，“画得不错。这张卡算是预付，以后你有作品，优先卖给我。”
这个理由听起来合理多了。
但白疏还是犹豫。他不喜欢欠人情，尤其是陌生人的。
“如果你觉得不安，”江烬又说，“可以请我喝杯咖啡。就当是感谢。”
他的语气很随意，但眼神认真。白疏看着那双深褐色的眼睛，想起三天前雨夜，这个人放他离开时的样子。
“……好。”白疏最终说，接过了那张卡。
指尖相触的瞬间，他感觉到对方的手指很凉，像那天晚上一样。
学校附近的咖啡馆，下午人不多。
白疏和江烬坐在靠窗的位置。陈浩借口要回宿舍收拾，先走了——走之前还偷偷对白疏使了个眼色，意思是“这人什么来头你小心点”。
白疏点了杯拿铁，江烬只要了杯水。
“你不喝咖啡吗？”白疏问，试图让气氛不那么尴尬。
“不太喜欢。”江烬说，目光落在窗外。下午的阳光透过玻璃，在他侧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。那道眉骨上的浅疤在光线下更明显了。
白疏发现自己又在观察对方——这是画画的职业病，喜欢观察人的轮廓、光影、细节。江烬的脸很适合入画，骨相优越，线条硬朗，但那双眼睛深处有种很复杂的东西，像是经历过很多事的沉淀。
“你经常来这附近吗？”白疏问，搅拌着杯里的咖啡。
“不常。”江烬收回目光，看向他，“今天刚好有事。”
其实是专门来的。阿哲查到白疏的画室地址后，江烬这三天“刚好有事”路过美院附近四次。今天终于“碰巧”遇到麻烦。
但他不会说。
“那天晚上……”白疏犹豫了一下，还是问出口，“你没受伤吧？”
江烬挑眉：“为什么这么问？”
“我看到有血。”白疏的声音低了些，“你的手下好像很紧张。”
“不是我。”江烬说，语气平淡，“处理了点麻烦。已经解决了。”
白疏点点头，没有再追问。他知道有些事情不该问，就像他知道那天晚上看到的肯定不是“一点麻烦”那么简单。但他不傻，不会真的说破。
“你学画画多久了？”江烬换了话题。
“从小就开始。”白疏说，“我爸妈是老师，不反对我学艺术，但希望我能兼顾学业。所以考了美院，现在大三。”
“喜欢画画？”
“嗯。”提到画画，白疏的眼睛亮了起来，“我喜欢用画笔记录看到的世界。有时候是真实的，有时候是想象的。画画的时候，感觉时间都变慢了。”
江烬静静听着。少年的声音很干净，说话时手指会不自觉地比划，像在空中勾勒线条。他今天穿了件浅色毛衣，领口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，皮肤在阳光下几乎透明。
干净得不像话。
和他所处的世界，完全是两个极端。
“你呢？”白疏问，“你是做什么的？”
江烬沉默了几秒。
“做生意。”他最终说。
“什么生意？”
“什么都做一点。”江烬说得很模糊，“投资，贸易，娱乐场所。”
白疏点点头，没有深究。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，却因为分心，手一滑，整杯咖啡朝江烬的方向倾覆——
“小心！”
江烬的反应极快，在白疏的手腕上一托，咖啡杯在半空中稳住，但深褐色的液体已经泼了出来，溅在他的西装外套上。
“对不起！”白疏慌忙放下杯子，抽出纸巾要帮他擦。
“没事。”江烬说，但他的手还握着白疏的手腕。
很细。江烬的第一反应是。少年的手腕骨节分明，皮肤下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见，握在手里，几乎能感觉到脉搏的跳动。
“烫到没有？”江烬问，目光落在白疏的手上。
白疏愣住。
咖啡是温的，不烫。但江烬的第一反应是问他有没有烫到，而不是关心自己那件看起来就很贵的西装。
“我没事……”白疏说，声音小了些，“你的衣服……”
江烬这才松开手，接过纸巾随便擦了两下。深色的西装面料上看不出什么，但黏腻的触感还在。
“没关系。”他说，“回去干洗就行。”
白疏还是很愧疚：“这件西装很贵吧？我赔你干洗费……”
“不用。”江烬站起身，“我该走了。”
“等等。”白疏叫住他，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，撕下一页，快速写下一串数字，“这是我的电话。如果干洗费不够，或者……或者你想看画，可以联系我。”
江烬接过那张纸。上面的字迹清秀工整，像小学生练字帖。
“好。”他把纸折好，放进口袋。
走出咖啡馆时，白疏还站在窗边，目送他离开。江烬能感觉到那道目光，但他没有回头。
坐进车里，阿哲从后视镜看他：“夜主，青龙公司那边处理好了。他们老板刚才亲自打电话道歉，说会约束手下，不会再骚扰那片区域。”
“嗯。”江烬应了一声，脱下西装外套，看着袖口那片咖啡渍。
“需要我去处理一下那个学生吗？”阿哲问，语气谨慎，“他看起来和您走得太近了，可能会……”
“不用。”江烬打断他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外套的面料，“他什么都不知道。”
阿哲从后视镜看了一眼，欲言又止，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。
车子驶离美院区域。江烬靠在椅背上，闭上眼睛。
他想起刚才握住白疏手腕时的触感。温热的，纤细的，脉搏在指尖下规律地跳动。
那么脆弱。轻轻一折就会断。
这样的人，不该出现在他的世界里。
但他又想起那双眼睛——三天前雨夜里的惊慌，今天在画室里的倔强，还有刚才在咖啡馆里，因为愧疚而微微下垂的眼角。
干净得像清晨的露水。
江烬睁开眼睛，从口袋里拿出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。
然后，他做了一个自己都没料到的决定。
“阿哲。”
“在。”
“帮我查一下，美院附近有没有合适的公寓。”江烬说，目光落在窗外飞逝的街景上，“要安静，采光好，能看到风景的。”
阿哲愣了一秒，然后迅速点头：“是。我马上去办。”
江烬不再说话。
他只是把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，小心地放进了钱包的夹层。
白疏回到画室，开始收拾残局。
陈浩已经帮忙收拾了一部分，但还有很多东西要整理。碎掉的画框要扔掉，弄脏的画布要清洗——有些可能救不回来了。
“白疏，刚才那个人到底是谁啊？”陈浩一边扫地一边问，“看起来不简单。那张黑卡我见过，是那种顶级VIP的定制卡，额度至少百万起。”
白疏的手顿了顿。
“我不知道。”他老实说，“只是偶然认识的。”
“偶然？”陈浩挑眉，“他看你的眼神可不像‘偶然’。而且他出现的时机也太巧了吧？我们刚有麻烦，他就‘刚好’路过？”
白疏没有说话。他也在想这个问题。
太巧了。
但如果不是巧合，那又是什么？
“总之你小心点。”陈浩叹了口气，“那种人，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白疏轻声说。
他蹲下身，捡起地上的一支炭笔——那是他常用的牌子，笔身已经被踩断了。白疏看着断成两截的笔，突然想起三天前雨夜，掉在码头的那支。
他后来回去找过，但没找到。
可能被雨水冲走了吧。
白疏把断掉的炭笔扔进垃圾桶，继续收拾。但手指碰到口袋里的那张黑卡时，他停顿了一下。
卡片冰凉，边缘光滑。
他想起江烬递给他卡时的样子，想起咖啡馆里对方握住他手腕时的温度，想起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里，一闪而过的、连本人可能都没察觉的温柔。
不。
白疏摇摇头，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出去。
他打开手机银行，查了一下那张卡的余额。
屏幕上跳出的数字让他呼吸一滞。
个、十、百、千、万、十万……
五十万。
这张卡的额度是五十万。
白疏盯着那串数字看了很久，然后关掉手机，把卡小心地收进抽屉最底层。
他不能用这笔钱。
至少现在不能。
窗外，天色渐暗。白疏打开灯，坐在画架前，摊开速写本。
炭笔在纸上游走，勾勒出线条。
先是肩线，然后是挺拔的背脊，最后是那张轮廓分明的侧脸。
左眉骨的浅疤。
画完之后，白疏盯着那张侧影看了很久，然后翻到下一页。
这一次，他画的是咖啡馆里的场景。穿黑色西装的男人坐在对面，手指搭在玻璃杯上，目光落在窗外。下午的阳光在他身上镀了一层金边，让那道浅疤显得不那么冷硬了。
白疏画得很认真，每一笔都小心翼翼。
他不知道自己在画什么。
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画。
只是当笔尖落在纸上时，那些画面就自动浮现出来。
最后一笔画完，白疏在右下角签上日期。
然后他合上速写本，锁进抽屉。
就当是一场梦。
他想。
一场雨夜里开始，又在某个时刻会结束的梦。
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