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像断了线的珠子，砸在废弃码头的铁皮屋顶上，发出沉闷的鼓点声。
白疏撑着伞，站在被遗忘的第三号仓库对面。雨水浸湿了他的帆布鞋边，但他浑然不觉。画夹抵在腰间，炭笔在速写本上迅速游走——被雨水冲刷得斑驳的铁锈，歪斜的路灯在积水中投下破碎的光，远处城市霓虹在雨幕中晕开成一片暧昧的光斑。
完美。
他喜欢雨夜，喜欢这种万物都被洗刷得模糊不清的时刻。世界褪去白日的喧嚣，只剩下雨声和黑暗，像一张巨大的画布，任由想象力涂抹。
直到一声闷响打破雨夜的节奏。
不是雷声。更沉，更钝，像是重物落地的声音。
白疏抬起头。声音来自废弃仓库。
他本该立刻离开。美术学院老师不止一次提醒过，码头区晚上不安全，流浪汉、瘾君子，甚至更危险的人在这里游荡。但他的手指先于理智做出了选择——炭笔又动了起来。
仓库门虚掩着，透出微弱的光。
有人影晃动。
白疏屏住呼吸，悄悄靠近几步，躲在一堆废弃集装箱后。从这个角度，他能看到仓库内的情景。
三个男人。不，四个。
其中三个跪在地上，双手被反绑。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，背影挺拔得像一把出鞘的刀。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，在肩头深色布料上洇开更深的痕迹。
“夜主，我们错了，真的错了……”跪在中间的男人声音发颤，“是刀疤逼我们的，他说如果不说出那批货的下落，就杀了我们全家……”
“所以你们就说了。”黑西装男人的声音平静得可怕，像是谈论天气，“用我的货，换你们家人的命。”
“我们没办法啊——”
话没说完。
白疏甚至没看清黑西装男人的动作。只听到一声闷哼，然后是液体溅落的声音。温热的、带着铁锈气味的液体溅到他的画夹上，几滴甚至落在他的手背上。
他低下头。
红色。在雨水中迅速晕开，像一场拙劣的水彩画。
白疏的呼吸停滞了。他想后退，但双腿像灌了铅。速写本从手中滑落，啪嗒一声掉进积水里。
仓库里的所有声音都停了。
黑西装男人缓缓转过身。
白疏第一次看清他的脸。二十五六岁的年纪，轮廓锋利得像用刀刻出来的。左眉骨上有一道浅疤，让他的眼神显得更加深邃。雨水顺着高挺的鼻梁滑下，最后停在下颌线处。
他的眼睛是深褐色的，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接近黑色。
此刻那双眼睛正盯着白疏。
四目相对的瞬间，时间仿佛凝固。雨声、风声、甚至呼吸声都消失了。白疏能听到的只有自己疯狂的心跳，咚咚咚，像是要撞碎胸腔。
“还有目击者。”黑西装男人身后的一个手下低声说，手已经摸向腰间。
白疏闭上眼睛，等待死亡的降临。
但预期的枪声没有响起。
脚步声由远及近，踩在积水里发出清脆的响声。停在他面前。
白疏睁开眼睛。
黑西装男人蹲下身，捡起了掉在积水里的速写本。雨水已经浸湿了纸页，但炭笔的线条依然清晰——正是刚才仓库门口的场景，跪着的男人，挺拔的背影，还有雨夜里那种压抑的氛围。
画得相当好。
黑西装男人翻了几页。码头的夜景，生锈的集装箱，破碎的霓虹倒影……每一张都捕捉到了这个被遗忘角落的灵魂。
“学画的？”他问，声音比刚才温和了些，但依然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。
白疏点头，发不出声音。
“哪个学校？”
“美……美院。”白疏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，虽然细如蚊蚋。
黑西装男人看了他一会儿，然后把速写本递还给他。白疏接过来时，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对方的手。
冰凉的。像雨夜的温度。
“画得不错。”黑西装男人站起身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，“走吧。今晚你没来过这里，也没看到任何东西。”
白疏愣住。
“夜主，这……”手下想说什么。
“我说，让他走。”黑西装男人的声音沉了一分，手下立刻噤声。
白疏几乎是踉跄着后退，然后转身就跑。雨水模糊了视线，他分不清脸上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。跑出很远，直到再也看不到那间仓库的灯光，他才停下来，靠在墙上大口喘气。
速写本还被他紧紧抱在怀里。
他颤抖着手翻开最后一页——那是他在仓库灯光亮起前画的最后一幅速写。黑西装男人的侧影，在雨夜中像一尊沉默的雕像。炭笔的线条干净利落，捕捉到了那个瞬间所有的张力。
白疏猛地合上速写本，心脏还在狂跳。
回到租在学校附近的小画室时，已经快凌晨一点。白疏换了身干衣服，把溅了血的夹克泡进冷水里。血色在水中慢慢化开，像一朵诡异的花。
他坐在画架前，盯着空白的画布发呆。
手指不自觉地拿起炭笔，在草稿纸上勾勒起来。线条流畅地游走，先是肩线，然后是挺拔的背脊，最后是那张轮廓分明的侧脸——
左眉骨的浅疤。
白疏停下笔，看着纸上逐渐成形的人像。
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记住那张脸。
但他就是记住了。
每一个细节。
同一时间，码头仓库。
“处理干净。”江烬点燃一支烟，火光在黑暗中一闪而过。
阿哲——他最得力的手下——指挥着其他人清理现场。“夜主，刚才那个学生……”
“查一下。”江烬吐出一口烟圈，“美院的，应该不难找。”
“需要处理掉吗？”
江烬沉默了一会儿。雨势渐小，远处的城市灯火在雨后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。他想起那双眼睛——清澈的，像受惊小鹿般的眼睛。还有那双画画的手，纤细修长，指尖还沾着炭笔灰。
“先不用。”他最终说，“一个学生而已，翻不起什么浪。”
但阿哲注意到，夜主说这话时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右手虎口处的疤痕——那是几年前一次火拼中留下的子弹擦痕。每当他思考或犹豫时，就会做这个小动作。
“是。”阿哲应下。
江烬转身准备离开，脚步却顿了一下。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支炭笔——应该是那个学生逃跑时掉落的。
笔身已经被雨水浸湿，但握在手中，似乎还能感受到那个少年指尖的温度。
江烬把炭笔放进口袋，走进雨夜。
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过来，停在仓库门口。江烬坐进后座，车窗升起，隔绝了外面的世界。
“回公寓。”他对司机说。
车子驶离码头，穿过雨后的街道。江烬靠在后座，闭上眼睛。右肩的旧伤开始隐隐作痛——每次下雨天都会这样。六年前那颗子弹留下的纪念，像是刻在骨头里的天气预报。
他想起十九岁那个夜晚。家族被灭门，他从血海中爬出来，右肩中了一枪，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。那之后，他用六年时间，从一无所有到掌控这座城市地下半壁江山。人们称他“夜主”，说他冷血凶残，是活阎王。
他确实是的。
但今晚，他放走了一个目击者。
为什么？
江烬睁开眼睛，从口袋里拿出那支炭笔。普通的素描炭笔，笔身上甚至还有品牌的LOGO，任何一家画材店都能买到。
但他却像握着什么珍贵的东西。
手机震动，是阿哲发来的信息：“查到了。白疏，21岁，美术学院大三学生，主修油画。父母都是普通教师，家境一般。在学校附近租了个小画室，靠卖画和接设计稿赚生活费。风评很好，老师同学都挺喜欢他。”
还附了一张照片。
应该是学生证上的照片，年轻人对着镜头微笑，眼神干净得像从未被污染过的湖水。
江烬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。
然后按熄屏幕。
“掉头。”他突然说。
司机愣了一下：“夜主？”
“去美院那边转转。”
车子在寂静的街道上掉头，朝城市另一端驶去。雨已经完全停了，月亮从云层后探出头来，给湿漉漉的街道镀上一层银色。
江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。
他只知道，那双鹿眼，他可能短时间内忘不掉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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