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停了,天光从云缝里漏下来,照在南荒焦土上,像一捧温水洒在冻僵的脸上。
焦黑的土地开始泛出青意。细小的嫩芽顶破灰烬,从裂缝中钻出,带着药香的露珠挂在叶尖,轻轻一颤,折射出七彩光晕。空气里浮着沉香烬的味道,清冽、微苦,又透着一丝回甘,像是死过一遍的人忽然咳出了一口活气。
桃树残根旁,颜淡盘膝而坐,掌心托着一朵火莲。那花不大,花瓣半透明,内里流转着金紫交织的光,香气随风扩散,所过之处,枯枝抽新,断藤生蔓。她指尖微动,火莲缓缓旋转,一道暖流顺着她的手,渗入应渊心口。
他躺在她身前,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,嘴唇没有一丝血色。衣袍早已被血浸透,干了又湿,湿了又干,结成硬壳贴在身上。肩上的贯穿伤裂开一道口子,边缘泛着诡异的金纹,像是有东西在他皮下爬行。那些金纹时明时暗,偶尔抽搐一下,仿佛随时会炸开。
颜淡的手指轻轻抚过他胸口,触到那道裂痕边缘。神格碎片还在游走,像刺,像钉,扎进他的经脉,搅乱他的魂息。她咬了咬唇,没说话,只是把火莲往他心口压得更近了些。
暖光落下去,金纹微微一缩,随即又暴涨,反噬般向上蔓延,直冲咽喉。
应渊猛地抽搐了一下,喉头滚出一声闷哼。
颜淡立刻收手,火莲悬在半空,光焰微弱。她盯着他,呼吸放轻。他知道痛。他还活着,还能痛。
这就够了。
她低声说:“你说过不会再丢下我。”
风吹过新叶,沙沙作响。
“可这次,换我守着你。”
应渊没睁眼,睫毛却颤了颤。
——
断崖之上,岩石湿滑,残留的雨水顺着岩壁往下淌,像泪。
玄昙靠在石缝里,半边脸被黑雾缠绕,另一侧露出的皮肤下,一道紫痕正缓缓蠕动。那痕迹从心口延伸至咽喉,像一条活虫,在皮肉里钻行。他抬手,指尖轻触那道紫线,嘴角扯出一个笑。
不疼。
早就不疼了。
他摊开手掌,黑雾缠绕指间,渐渐凝成一缕细丝。那丝线泛着幽光,残缺不全,却带着熟悉的气息——是忘情链的余波。
他闭眼,低语。
“回来。”
黑雾如蛇,顺着山势蜿蜒而下,穿过焦土,掠过新生的草芽,悄无声息地潜入桃林。
它没靠近颜淡,也没触碰应渊的身体。
它钻进了地底,顺着赤脉游走,最终攀上那枚沉入红光中的玉扣。
玉扣微震。
黑雾缠绕其上,缓缓渗入。
片刻后,那缕黑丝调转方向,逆着血脉,直冲应渊识海。
——
应渊梦见了那一夜。
雷劫劈开天穹,紫黑色的电光撕裂长空,映得整片南荒如同炼狱。他站在阵心,手中握着剜心刀,刀尖抵在颜淡心口。
她没哭,也没逃。
她抬头看着他,笑了。
“你要我的命,就拿去吧。”
刀落。
心出。
她在他怀里化成灰烬,一缕魂丝缠在他指尖,不肯散。
他跪在灰里,抱着那堆烬,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。
可就在他低头时,灰烬忽然动了。
一粒尘扬起,接着是第二粒、第三粒……灰聚成人形,还是她。
她站在他面前,笑着,伸出手,指尖轻点他眉心。
“你爱的,从来都不是我。”她说,“是你心里那个影子。”
话音未落,她又碎了,化作漫天烬火,烧向他的眼、他的心、他的神魂。
应渊猛然睁眼。
眸色金紫交错,瞳孔深处有火焰翻腾。他喉咙里滚出一声低吼,手臂本能抬起,五指张开,一把掐住了离他最近的脖子。
颜淡。
她正俯身替他整理衣领,动作轻缓。突然被扼住咽喉,她没躲,也没挣扎,只是顿住了手。
应渊的手在抖。
力道却没松。
颜淡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,滚烫,像是要烧起来。她抬眼,看着他。他的眼神是陌生的,暴戾的,像一头困兽,随时会把她撕碎。
她没动,声音很轻:“应渊……是我。”
应渊瞳孔猛地一缩。
那一瞬,他眼里闪过一丝清明。
可那清明只持续了一瞬。
下一刻,他喉间溢出沙哑的低吼,声音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:“走……别靠近我……你会死……”
手反而收得更紧。
颜淡呼吸一滞,眼前发黑,手指无意识地抠住他手腕。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血管在他掌下跳动,快得发慌。但她没挣,只是盯着他,一字一句地说:“我不走。我答应过你,这一生,我要看着你老,看着你笑,看着你……为我疯。”
应渊身体一震。
掐住她喉咙的手,终于松了一寸。
可就在这时,一道水光从天而降。
不刺眼,也不冰冷,像春雨落湖,轻柔却不可违逆。那光垂落成帘,隔开两人。应渊的手被弹开,整个人向后一仰,重重摔在地上,再度昏死过去。
水光散去。
灵漪站在桃树下,碧鳞扇合拢,搭在肩头。她穿着素白长裙,裙摆未沾半点尘灰,仿佛不是踏地而来,而是从水汽中走出。
她看都没看地上的应渊,目光落在颜淡颈间——那里已浮出一圈青紫指印。
“他所爱者若成执念,焚天非情,乃劫。”她说,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天气。
颜淡抬手,轻轻按了按喉咙,没说话。
灵漪从袖中取出半卷残页,递过去。
纸上绘着一幅图:并蒂莲根深埋地底,两朵花苞相依,一金一紫。可就在根系交汇处,缠着一截漆黑藤蔓,藤上生刺,正缓缓勒紧莲根,几乎要将其绞断。
“识海已裂,唯烬心可入。”灵漪说,“但你要想清楚——进去之后,看见的未必是真相。可能是他最深的恐惧,也可能是……你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执念。”
颜淡低头看着那幅画,指尖轻轻抚过那截魔藤。
良久,她抬头:“如果他的爱正在杀死他自己,那我宁愿,这爱也烧死我。”
灵漪看了她一眼,没再说话。
她转身,踏上虚空中浮现的一道水痕,身影渐淡,最终消散在晨雾里。
——
颜淡收回目光,低头看向应渊。
他躺在那儿,呼吸微弱,眉心紧锁,像是在承受某种无形的折磨。她慢慢跪坐在他身旁,伸手抹去嘴角渗出的血丝。
然后,她俯身,吻上了他的眉心。
唇落下的瞬间,沉香烬燃起。
不是火焰,而是一缕金紫交织的光,从她唇间溢出,顺着眉心渗入他的识海。她的意识随之坠落,穿过层层黑潮,直入风暴中心。
识海内,风如刀,浪如墙。
黑潮翻涌,卷着无数记忆碎片:一片桃花瓣,半截断剑,一只孩童的手伸在火里……全是他们曾共同经历,又被命运撕碎的画面。
风暴中央,站着一个人。
是她。
却又不是她。
那“颜淡”穿着她从未见过的红裙,发丝飞扬,脸上挂着讥讽的笑。她看着真正的颜淡,像在看一个笑话。
“你来了。”伪颜淡说,“我还以为,你永远只会逃。”
颜淡没动,站稳脚跟,直视她的眼睛:“我不是来听你废话的。”
“哦?”伪颜淡歪头,“那你来干什么?来证明你是真的?来告诉他你有多重要?可你有没有想过——他爱你,是因为你是你,还是因为你……刚好长成了他想要的样子?”
颜淡沉默。
“每一世,他都在找你。”伪颜淡走近一步,声音轻柔得像毒,“可你发现了吗?他从不在乎你想要什么。他只要你在,只要你不离开。他把你锁在轮回里,用爱当锁链,用情当牢笼。你不过是他赎罪的容器,他的爱,从来都是枷锁。”
“够了。”颜淡开口,声音很轻,却带着铁锈般的狠劲,“你说得对。他的爱是疯的,是偏的,是不顾一切的。可那又怎样?我认了。我从没想过逃开。我要的是他这个人,不是什么自由自在的命。我要他疯,要他癫,要他为我毁天灭地——因为我知道,那疯癫背后,是他万年冰封的心,终于为我裂开了一道缝。”
她一步步向前,逼近伪颜淡:“你说我是容器?好。那我就盛着他全部的真心。你说这是枷锁?那就锁死我。可你听着——你不是我。你只是他心里的恐惧,是他怕失去我的执念所化。你不是爱,你只是……劫。”
话音落,她抬手,掌心绽开一朵沉香火莲。
火光冲天而起,焚烧黑潮,照亮整个识海。
伪颜淡尖叫,面容扭曲:“你懂什么!你根本不懂他有多可怕!他会毁了你!他终将亲手杀了你!”
“那就让他杀。”颜淡冷笑,“只要那一刀落下时,他是看着我的眼睛。”
火莲暴涨,金紫交织的烈焰席卷四方。
伪颜淡在火中崩解,化作黑烟,消散于风中。
——
现实世界。
桃树下,颜淡猛地睁开眼。
她还跪在原地,唇仍贴在应渊眉心。火莲已熄,只余一缕沉香缭绕。
应渊也在这一刻睁开了眼。
这一次,他的眸色清晰了。不再是金紫交错的混沌,而是纯粹的琥珀色,像春日里照透桃枝的光。
他看着她。
她也看着他。
他颤抖着伸出手,一把将她拽进怀里,抱得极紧,像是要把她嵌进自己的骨头里。
“别再靠近我……”他嗓音破碎,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,“我会毁了你。我的爱……已经疯了。它会吃掉你,会烧死你,会让我亲手……杀了你。”
颜淡没挣,只是抬手,轻轻拍了拍他的背,像哄一个做噩梦的孩子。
“那就杀。”她说,“可你要记住——我死的时候,也会笑着看你。”
应渊身体一僵。
夕阳西下,余晖洒在桃林,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,交叠在一起,像刻进大地的印记。
颜淡执起他的手,按在自己心口。
“若爱是劫,我愿共堕。”
地底深处,那枚沉眠的玉扣,忽然轻轻一震。
沉香气息骤然浓郁,仿佛有谁在回应这誓言。
应渊闭上眼,一滴血泪从眼角滑落,顺着脸颊淌下,在下巴处滴落,砸进泥土。
心口那道魔纹,缓缓隐去,仿佛劫波平息。
——
可就在那一瞬。
识海深处,黑暗未散。
一道低语,悄然响起:
“……她终将死于你手。”
应渊的身体,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。
他没睁眼。
但他知道了。
心魔未灭。
它只是,藏了起来。
——
山巅。
玄昙站在悬崖边缘,风卷起他残破的衣角。
他低头,看向自己心口。
那里,紫痕已爬至心脏位置,像一条寄生的藤。
他笑了。
然后,他抬手,撕开了自己的胸膛。
血没喷出来。
黑雾先涌出,缠绕在他指尖。他从黑雾中取出忘情链最后残存的一钩——那是一截扭曲的金属,尖端带刺,泛着幽光。
他盯着那钩,轻声说:“师兄……你说过,无情才是大道。”
他将钩尖,缓缓刺入自己的心脏。
没有惨叫。
只有一声极轻的叹息,像解脱。
黑血顺着手臂流下,滴在岩石上,腐蚀出一个个小坑。他把整钩都埋了进去,任其与心脏相连,与心脉共生。
“可你选择了情。”他仰头,望着桃林方向,唇角勾起狞笑,“那我就让你活着,看着她爱你。看着你每一次心动,都像刀割。看着你明明想护她,却亲手伤她。看着你清醒地……走向毁灭。”
“这才是最痛的炼狱。”
黑雾彻底缠上他全身。
他的身影,缓缓融入山影,最终消失不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