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雾未散。
南荒的天光像是被水洗过，灰白里透出一点青，照在焦土上，不暖，也不冷。细小的嫩芽从裂开的黑泥里钻出来，叶尖挂着露，沉香烬浮在空气里，一缕一缕，像谁没烧尽的魂。
桃树还活着。
主干焦黑如炭，却从根部抽出三五枝新条，粉白的花苞藏在灰烬之间，怯生生地，不敢全开。
应渊盘膝坐在树下，背脊挺得笔直，像一把不肯弯的剑。他双手结印，掌心朝上，指尖微微发颤。冷汗顺着额角滑下，在下巴处凝成一滴，砸进泥土，洇开一小片深色。
他闭着眼，眉心渗着血。
那血不是鲜红，是暗金，顺着眉骨往下爬，像有东西在他皮下走动。
神格裂痕从心口蔓延至咽喉，每一次呼吸都像刀绞。他咬着牙，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，像受伤的兽。
不能动情。
他知道。
只要心动，识海里的魔藤就会疯长。那是玄昙埋下的毒，缠着他最深的恐惧——怕她死，怕她走，怕自己亲手杀了她。
可越是怕，越躲不过。
识海深处，传来细微的蠕动声。
黑丝。
它来了。
顺着地脉，从玄昙刺入心脏的那截忘情链残钩里爬出来，沿着玉扣，钻进桃根，再顺着赤脉，无声无息地缠上他的识海。
它不动，只等。
等一个契机。
等一次心动。
——只要她碰他一下。
颜淡站在三步之外。
她看见他额角的汗，看见他指节发白，看见他喉结滚动时，颈侧那道金纹一闪而过。
她没说话，慢慢蹲下身，掌心凝出一团温润的光。那是她的魂力，带着药香，能安抚神识，能平复躁动。
她想吻他。
不是为了情，而是为了渡力。
就像从前无数次那样，她的唇贴上他的眉心、他的唇角、他滚烫的额头，把烬火一点点送进去，压住他体内翻腾的暴乱。
她往前挪了一步。
指尖刚触到他唇角。
应渊猛然睁眼。
眸色金紫交错，瞳孔深处翻涌着火焰，像有两股力量在他眼里厮杀。他一把抓住她手腕，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。
“别靠近我。”他声音沙哑，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，“你再碰我一次……我就杀了你。”
掌心寒光一闪，半寸神刃凭空凝成，抵在她咽喉。
颜淡没躲。
她看着他，眼也不眨。
“你不会杀我。”她说，声音很轻，却像钉子一样扎进他耳朵里，“因为你已经开始害怕失去我了。”
应渊手一抖。
神刃晃了晃，没收回。
“滚。”他咬牙，“我不想伤你。”
“可你已经伤了。”颜淡抬手，轻轻按了按自己被他抓红的手腕，“你每晚说梦话，都在喊我的名字。你疼的时候，会下意识往我这边靠。你明明在怕，却还要推开我——应渊，你早就不只是怕了，你是爱我，爱到发疯。”
“闭嘴！”他低吼，猛地将她甩开。
颜淡跌坐在地，后背撞上一根断枝，闷哼一声。她没哭，也没叫，只是撑着地，慢慢爬起来，又往前走了一步。
“你吼吧。”她说，“你打我骂我都行。但你别想赶我走。这一世，我来就是为了等你动情。你逃不掉的。”
应渊全身僵住。
识海轰鸣。
那根黑丝动了。
它顺着“情”字爬进去，缠上魔藤根部，像浇了一瓢油。
金纹暴涨，从咽喉直冲眼底。
他喉咙里滚出一声嘶吼，整个人向后仰去，神刃脱手，插进地面，嗡嗡震颤。
颜淡立刻扑上前。
她不管他会不会杀她，不管他眼里有多疯，她只知道——他快撑不住了。
她双手捧住他的脸，拇指擦过他眼角的血，然后，低头吻住了他的唇。
刹那间。
沉香烬炸开。
不是火焰，是一道金紫交织的光，从她唇间溢出，顺着唇缝渗入他经脉，像春水融雪，温柔却不可违逆。
应渊全身剧震。
“呃——！”
他弓起背，像被雷劈中，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。右手本能抬起，五指张开，神刃再度凝成，直刺而出——
“噗。”
一声闷响。
神刃贯穿她左肩胛，从锁骨下方透出，鲜血喷溅在他脸上，温热，腥甜。
颜淡身体一僵。
可她没松手。
她反而抬手，紧紧抱住他颈项，唇齿相贴更深，舌尖甚至探进他口中，把最后一缕魂力渡进去。
她在他唇间笑着，声音轻得像梦话：
“你看……我还活着……你的爱……杀不死我。”
应渊瞪大眼。
金紫的瞳孔剧烈收缩。
他想抽手，可神刃像生了根，拔不出来。她的血顺着刃身往下淌，滴在他手背上，烫得他灵魂都在抖。
“放开……”他声音发颤，“快放开我……我会杀了你……我真的会……”
“那你杀啊。”她喘着气，额头抵着他，“这一刀是你砍的，可我是自己撞上去的。你要恨，就恨你自己——恨你明明动了心，却还要装无情。”
她咳了一声，血从嘴角溢出。
“你听见了吗？我的心还在跳。你的神刃穿不过去的，因为我的心早就和你绑在一起了。你杀我，等于杀你自己。”
应渊猛地闭眼。
识海炸裂。
幻象冲出：千世轮回，一幕幕闪回。
第一世，她是宫装女子，他奉命斩杀私恋仙官的罪仙。剑落时，她不逃，反迎上前，含笑闭眼：“这一刀，我等了九百年。”
第二世，他是边关将军，她是敌国细作。他亲手缚她上刑台，她回头一笑：“你信不信，我入这局，只为见你一面。”
第三世，他闭关修无情道，她在门外守了百年，最后化作一缕香魂，钻进他鼻息，笑着说：“师兄，我来偷你的心了。”
每一世，她都在他出手时主动赴死。
每一世，她都含笑看着他。
每一世，她都说：“别怕，我等你动情。”
记忆洪流冲垮理智。
应渊跪倒在地，抱着她，头埋在她颈间，肩膀剧烈颤抖。
“不要……别再为我死了……求你……”他声音破碎，像哭又不像哭，“我宁愿永生永世无情，也不想再看你死在我面前……你懂不懂？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怕？”
颜淡抬手，指尖轻轻抚过他泪痕，气息微弱，却笑得温柔。
“可我每一世……都是为了等你动情。”
话音落。
她眼前一黑，陷入昏迷。
应渊猛地抬头。
眸中金紫尽褪。
唯余赤红。
那是神格崩解的征兆，是焚道成魔的前兆。
他抱着她，站起身，一步踏出。
脚下虚空裂开，一道幽暗缝隙缓缓张开，像深渊之口。
远处山巅，玄昙心口黑钩剧烈跳动，感应到应渊动摇，喉咙里滚出一声狞笑。
“好。”他说，声音轻得像耳语，“那就让你们……爱到相杀。”
桃树根下，那枚沉眠的玉扣突然裂开一道细缝。
内里，浮现出第三道魂印轮廓。
寂魂未灭。
它借“痛觉”重生。
应渊低头，看着怀中昏迷的颜淡，血染红了她半边身子，却还在轻轻呼吸。
他最后回望一眼桃林。
晨雾渐散，新芽破土，沉香烬缭绕如初见。
他低声说：
“若天要她死，我便焚天。”
黑雾追袭而来，裂隙闭合前，一道深邃紫瞳在虚空阴影中缓缓睁开。
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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