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点砸下来的时候,像铁钉。
一滴,就砸出一个坑。南荒焦土被烧得发黑,裂成蛛网,每一道缝里都还冒着赤烟。应渊跪在灰烬中央,怀里抱着颜淡。她的脸贴在他胸口,冷得像块冰。他能感觉到她心口那道裂痕还在跳,一下一下,像是有东西在往里钻。
他没动。
肩上那道贯穿伤早就没了知觉,血顺着胳膊流到指尖,滴在地上,混着雨水,画出一道歪斜的符线——是“烬祭”的残纹,缺了一角,没法成阵。
天穹裂开了。
不是云破,是天本身裂了。一道赤缝横贯长空,像谁拿刀从中间划开。缝里涌出的不是光,是火。烬火如雨,一颗颗坠落,砸进地缝,炸成莲花。每一朵火莲燃起,就映出一段画面:他剜她心的那一夜,她笑着扑进他怀里那一世,她在桃树下化成灰烬的瞬间……
六界都在震。
山崩了。河断了。远山上的石像碎成粉末,那是天规立下的执法碑,刻满禁律。此刻字迹一块块剥落,风一吹,散成灰。
应渊抬手,撑起一层薄薄神光。
护罩刚成,一道雷劫劈下,紫中带黑,直穿肩胛。他闷哼一声,骨头断了。护罩晃了晃,没散。
他低头看怀里的女人。
她睫毛在颤。嘴唇发紫。手指无意识地抓着他衣襟,指甲已经翻裂,渗出血丝。
“别怕。”他说,声音哑得不像话,“我在。”
可他知道,她听不见。
她现在在更深的地方。魂海深处,正被撕扯。
而他,必须进去。
他咬破指尖,血珠滚落,在她眉心画了个点。
神识离体的那一刻,肉身猛地一僵。他整个人像被抽空,跪姿不变,眼却闭了。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。
识海,已入。
——
风是黑的。
浪是黑的。
这片魂海没有底,也没有边。只有滔天黑潮翻涌,卷着无数碎片:一片桃花瓣,半截断剑,一只孩童的手伸在火里……全是记忆的残渣。
应渊站在风暴中心,衣袍猎猎。
他抬头。
三道魂印悬在空中。
左边那团光茧最小,蜷缩着,像只受伤的蝶。里面的人影是颜淡,脸色苍白,唇在动,声音细若游丝:“好痛……我不想再死了……”
右边,紫焰托着一人。
寂魂。
她和颜淡长得一样,可眼神冷得能冻死人。长发飞扬,站在火焰上,像一尊从地狱爬出来的神。
她看见他,笑了。
“你来干什么?”她说,“看她为你痛死吗?”
应渊不答。
他一步步走向光茧。
风更大了。黑浪扑来,撞在他身上,像刀割。他没停。
寂魂冷笑:“你以为你在救她?其实你才是她永世不得解脱的根源。”
他仍不答。
走到光茧前,他单膝跪下。
然后,俯身。
不是吻,是烙印。
双唇相触的刹那,他把自己的神魂压了上去。一道金线从他心口抽出,缠进她的光茧,缓缓流转。
“我焚尽天道,”他贴着她额角说,“只为还你自由。”
光茧轻轻一震。
颜淡本我在里面睁眼,看了他一眼。那一眼里,有痛,有惊,还有一丝……熟悉的暖意。
寂魂怒吼。
紫焰暴涨,如巨蟒扑来。
应渊抬手,掌心爆出一团金光。那是他的神格碎片,万年修为凝成的屏障。轰然炸开,金屑四溅,硬生生将紫焰逼退三丈。
“你疯了?”寂魂嘶声,“你知不知道撕裂神格会怎样?”
他低头咳了一口血,抹去,继续看着光茧。
“我知道。”他说,“会死。”
“那你为什么还要来?”
他终于抬头,看她。
“因为她说过,不想一个人死。”
寂魂一怔。
“每一世,”他声音低下去,“她都比我先走一步。我追,我找,我求。可她总是笑着对我说‘别找了,我已经忘了你’。”他顿了顿,手指轻轻抚过光茧表面,“可这一次,我不让她走。”
寂魂盯着他,忽然嗤笑:“你爱的,从来都不是她。是你心里那个影子。那个会笑、会逃、会为你掉眼泪的幻象。”
“那你呢?”他反问,“你恨的,是她,还是我?”
寂魂沉默。
应渊站起身,仰头长啸。
刹那间,他身后浮现出一道虚影——是他万年修道的神格真形,九重天轮环绕,金光万丈。可下一瞬,他双手一扯,硬生生将那轮神格撕开!
金光炸裂,如星雨洒落。
他每撕一块,识海就震一次。黑潮翻滚,天地失色。
“你干什么!”寂魂厉喝。
“护她。”他咬牙,“用我的道心,给她结一层壳。”
神格碎片化作金色丝网,层层缠绕光茧。每绕一圈,光茧就亮一分。颜淡在里面微微颤抖,终于抬起手,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层金网。
外面,南荒大地猛然一颤。
裂缝深处,喷出千朵赤焰。烬火莲全面绽放,花瓣割裂云层,留下灼痕。雨被蒸发,空中只剩灰烬飘飞。
识海内。
应渊跪在地上,浑身浴血。神格已碎七成,只剩胸口一点金芒未灭。
他抬头,看向寂魂。
“你若要夺舍,”他说,“先踏过我的尸骨。”
寂魂盯着他,忽然笑了。
“应渊君……”她轻声道,“你真是个疯子。”
“嗯。”他点头,“为了她,疯一万次也够。”
她眼中紫焰跳动,似有动摇。
可就在这时——
地底传来一声巨响。
嗡——!
整个识海剧烈震荡。三道魂印同时发光,尤其是最下方那枚沉入黑暗的玉扣,骤然爆鸣!
第三道魂印逆转旋转,释放出一股古老气息。
灰烬从虚空中浮现,缓缓汇聚,凝成一朵并蒂莲纹。两朵花苞相依,一金一紫,根系相连,缓缓落入颜淡魂印核心。
“桃烬成双,命轨更始。”
八个字,凭空响起。
寂魂尖叫。
她身体开始崩解,紫焰被莲纹吞噬,化作缕缕青烟。她伸手想抓什么,却只抓到一片虚空。
“不可能……”她嘶吼,“天规不会允许……”
“新天规。”应渊喘着气说,“已经立了。”
莲纹完全融入颜淡魂印。
光茧大亮。
她缓缓睁开眼。
真正的她。
眸色不再是金紫交错,而是温润的琥珀色,像春日里照透桃枝的光。她低头,看着自己虚影的手,又抬头,看向应渊。
他还在跪着,血从嘴角不断溢出,眼神却亮得吓人。
她伸出手。
指尖穿过金网,轻轻碰了碰他的脸。
“这次换我救你。”她说。
应渊笑了。
笑得像个傻子。
——
南荒,雨停了。
火也熄了。
天地寂静。
灰烬落在地上,不再自燃。桃树残根旁,冒出一点嫩芽,极小,却倔强地向上伸展。
颜淡缓缓睁眼。
她躺在应渊怀里,还能感觉到他心跳,很弱,一下,又一下。
她坐起身,掌心摊开。
一朵沉香火莲静静绽放,香气清冽,带着药香与灰烬的味道,缓缓扩散。所过之处,焦土泛出绿意,断枝抽出新芽。
她低头看他。
他仰着头,闭着眼,嘴角还挂着笑,血染红了半边脸。
她伸手,抹去他唇边的血。
“你回来了?”他忽然开口,声音轻得像梦话。
“嗯。”她点头,“回来了。”
他没睁眼,只是抬手,轻轻握住她的手腕。力气不大,却死死攥着,像是怕她消失。
远处山巅。
岩石嶙峋,雨后湿滑。
一道残影攀在崖壁上,几乎与岩色融为一体。是玄昙。
他只剩半张脸清晰,另一侧被黑雾缠绕,眼中的银丝覆眼罩早已碎裂,露出一双燃烧的紫瞳。
他望着桃林方向,听见了那句“你回来了”。
他没动。
良久,才缓缓开口,声音沙哑如锈铁摩擦:
“师兄……你赢了。”
风吹过,卷起他残破的衣角。
他低头,看向自己心口。
那里,一道极细的紫痕正在皮下蠕动,像条活虫。
他笑了。
笑得凄厉。
“可这局……还没完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