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斜斜地切过草庐的门框,落在颜淡脸上时,已经不是白日该有的颜色。它泛着烬火的红,像一层薄血蒙在她苍白的皮肤上。屋内静得能听见灰烬落地的声音——每一片从桃树飘来的花瓣,触到地面就会自燃,烧成一小撮黑灰,再被风卷走。
应渊跪坐在榻边,手一直覆在她心口。那里有道裂痕,金色的,像是皮肤下埋了道熔化的金线,忽明忽暗地跳动。他的指尖能感觉到那股搏动,一下,又一下,像是两个人的心,在同一具躯壳里争夺节拍。
他没动,也不敢深呼吸。怕一喘气,她就会碎。
昨夜地底阵心崩塌后,他抱着她冲出黑暗,一路没停。神魂震荡,肩头的伤口还在渗血,可他连看都没看一眼。他只盯着她——睫毛不动,唇无血色,那只手却死死攥着他衣襟,指甲陷进布料,像怕他消失。
现在她还在昏睡,可身体已经开始反抗。冷汗浸湿了鬓角,额上青筋微微凸起,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颅内挣扎。她的呼吸越来越浅,每一次吸气都像在撕扯肺腑。
应渊缓缓闭眼,神识探出。
那一瞬,世界变了。
——黑云压顶,天穹如铁盖。风是冷的,带着铁锈和血的味道。他站在刑场中央,脚下是刻满封印纹的玄石台,四周垂落九条锁链,末端缠着一个人影。
颜淡。
她被钉在焚心柱上,发丝散乱,白衣染血。锁链从肩胛穿入,自肋下穿出,将她牢牢固定。她低着头,看不清脸,可他知道她在哭。因为锁链在响,一声声,是她在颤抖。
他低头,看见自己手中握着一把刀。
剜心刃。三寸长,通体漆黑,刃口泛着幽蓝的光。那是用天规碎片炼成的刑器,专为斩断情根而铸。
“只要你活着,”他听见自己的声音,沙哑得不像人声,“哪怕忘了我。”
她缓缓抬头。
那一眼,应渊至今记得。
她左眼是熔金,右眼是紫焰。两种光在瞳孔里交战,像火与水在燃烧。
“你骗我。”她说,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,“你明明知道……我会记得每一次死。”
他手一抖,刀尖偏了半分。
可下一瞬,他咬牙抬手,刀锋直刺而下!
“不——!”
应渊猛地睁眼,喉间爆发出一声闷吼。他整个人往后一仰,手掌从颜淡心口抽回,指尖全是血——不知是她的,还是他自己的。
草庐内依旧安静。可空气变了。闷,烫,像是炉膛快要炸开前的那一瞬。
他喘着气,额角渗出冷汗,抬手抹去嘴角溢出的一缕血丝。刚才那一幕不是幻觉。那是千年前的事。是他亲手剜去她半颗心,将“寂魂”封入地脉,只为保她残魂不灭。
可她记得。
她全记得。
他以为她忘了,以为她重生后只会笑、会逃、会让他追着跑遍三界。可她记得每一次死,每一次痛,每一次他在她心口划下的刀痕。
“应渊……”
榻上的人忽然开口,声音极轻,破碎不堪。
他立刻俯身,握住她的手。可那不是颜淡的声音。太冷,太沉,像从井底爬出来的回音。
她睁开了眼。
眸色一金一紫,交替闪烁。
她坐起身,动作僵硬,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迫感。她看着他,嘴角慢慢勾起,笑得讥诮。
“怎么?”她说,“还想再剜一次?”
应渊没说话。他只是盯着她,手指一点点收紧。
“你以为你在救她?”她开口,声音像冰锥凿骨,“其实你在杀她。”
她抬手,指尖轻轻抚过自己心口那道裂痕,动作温柔得近乎病态。
“每一次你靠近,烬火就烧得更深一分。你的神息,你的温度,你的爱……都是毒。”她冷笑,“你爱的,不过是你亲手造出的幻影——那个会笑、会逃、会为你掉眼泪的颜淡。可若她不再笑了呢?若她只剩下恨,只剩下痛,只剩下这具被你反复撕裂的躯壳……你还愿意留她吗?”
应渊猛地伸手,一把扣住她手腕。
他不想听。他不能听。
他俯身,唇直接压了上去。
不是吻。是封印。
他要用自己的神息压住她体内的躁动,要以唇为锁,把她关回安全的地方。
可就在双唇相触的刹那——
“嗤!”
皮肉烧焦的声音清晰响起。
应渊唇角瞬间绽裂,焦黑翻卷,鲜血涌出。可他没退。他反而更用力地贴上去,像是要用体温融化这焚世之火。
她没躲。
她甚至笑了,在他唇下笑。
然后,她张嘴,一口咬在他下唇上,牙齿深深嵌入血肉。
应渊闷哼一声,神魂剧震。可他仍没松手。他一手扣住她后颈,一手环住她腰,将她狠狠按进怀里,仿佛只要抱得够紧,就能把她永远留在这一刻。
烬火暴起了。
墙壁上的纹路如血管炸开,赤红光芒顺着藤蔓般的符线狂涌。屋顶的桃枝噼啪作响,花瓣落地即燃,化作一朵朵赤莲腾空而起,花瓣如刀,割裂空气,留下灼痕。
草庐开始晃。
地面龟裂,一道裂缝从榻下蔓延而出,直通屋外。裂缝深处,露出残破的古阵——正是当年“烬祭”的遗迹。那些被岁月磨蚀的符文,此刻正一明一灭,像是在回应什么。
她在他怀中猛然一挣。
应渊被一股巨力撞开,后背狠狠砸在梁柱上,木屑纷飞。他咳出一口血,抬头时,看见她已悬浮半空。
衣袍猎猎,发丝飞扬。
她的心口裂痕完全张开,金光与紫焰在其中激烈交战。一道金芒欲冲出体外,却被紫焰缠绕,硬生生拉回。
“你说要护她一生?”她开口,声音已是彻彻底底的寂魂,“那就看着——我如何毁掉她!”
她抬手,掌心凝聚一团烬火。
火心旋转,渐渐凝成一杆长矛。矛尖跳动着紫焰,像一颗跳动的心脏。
她缓缓抬手,矛尖直指榻上——那里,颜淡的本体仍在昏迷,可胸口浮现出一道极淡的虚影,是她挣扎的意识,正一点点被拖入深渊。
应渊瞳孔骤缩。
“住手!”他怒吼,扑身而起,神力在周身炸开,强行撕裂空气冲向阵心。
可她反手一挥。
烬火矛脱手而出,直刺而来!
他来不及闪避,只能横臂格挡。
“轰——!”
神力护盾炸裂,碎片如星雨四溅。烬火矛贯穿他肩胛,血花炸开,洒在古阵之上。
他单膝跪地,左手撑住地面,右手仍死死抓着断裂的矛杆。血顺着指尖滴落,渗入阵纹。
可他抬头,眼神没有痛,没有惧。
只有疯。
那种为了守住一个人,可以毁掉整个世界的疯。
“你要杀她?”他嘶哑开口,嗓子里全是血味,“那就先杀了我。”
她居高临下看着他,紫瞳冰冷。
“如你所愿。”
她抬手,第二杆烬火矛在掌心凝聚。
这一次,矛尖直指他心脏。
应渊没动。他只是低头,看着自己染血的手,慢慢笑了。
“你恨我……”他低声道,“因为我剜了你的心。”
他缓缓站起,肩头的伤口还在流血,可他像感觉不到痛。
“可你知道吗?”他抬头,直视她的眼睛,“我每天都在剜自己的心。”
烬火矛悬在空中,微微颤动。
他一步,一步,走向她。
每走一步,脚下阵纹就亮一分。他的血渗入地底,像是在唤醒什么。
“你以为我活得轻松?”他声音越来越低,却字字如刀,“我看着她一次次死,一次次重生,一次次忘记我,又一次次回到我身边……我比你更痛。”
他停在她面前,仰头看她。
“可我还是留她。”
“我明知她在痛,还是留她。”
“我明知你是她的一部分,还是想把你剥离。”
他伸手,指尖轻轻碰了碰她心口那道裂痕。
“因为……我自私。”
“我宁可她恨我,也不要她消失。”
她瞳孔微缩。
可下一瞬,她冷笑:“所以呢?你打算继续骗自己?继续用‘爱’当借口,一遍遍伤害她?”
烬火矛猛然下压!
应渊闭眼,等死。
可就在矛尖触及他眉心的刹那——
“别……丢下我……”
一道极细弱的声音,从榻上传来。
应渊猛地睁眼。
她本体的指尖,不知何时勾住了他腰间的衣带。那一根细细的布条,被她用尽最后一丝意识攥住,指甲发白。
她睫毛在颤。
嘴唇在动,无声地重复着三个字:别丢我。
应渊低头看着她,眼神一点点变了。
痛没了。
惧没了。
最后一丝犹豫,也熄了。
取而代之的,是一片焚尽一切的决绝。
他缓缓抬起手,抹去唇边血迹。
然后,他笑了。
笑得像个疯子。
“若双魂难容……”他低声说,声音轻得像在自语。
他低头,咬破心脉。
鲜血喷涌而出,如红雨洒向地底残阵。
“我便焚尽这天理!”
“轰——!!!”
红光冲天而起。
整个草庐轰然炸裂,木石化为火星四散。桃树连根拔起,枝干在空中燃烧,化作漫天赤莲。南荒大地剧烈震颤,地缝如蛛网蔓延,每一寸裂口都喷出赤焰,像是大地在呼吸。
烬火莲全面绽放,花心如日轮,光芒照彻天地。
应渊站在废墟中央,双臂紧紧抱着昏厥的颜淡。她的身体还在颤抖,可那道心口裂痕,已被他喷出的神血覆盖,暂时封住。
他抬头,望向天空。
云层裂开,露出一线天光。
可他看不见未来。
他只知道,从这一刻起,他不再是天规的执法者。
他是逆天之人。
是焚道之魔。
是那个,宁可毁了六界,也不放手的女人。
风停了。
火凝了。
连飘在空中的桃瓣,都静止不动。
地底深处,玉扣剧烈震颤。
第三道魂印,彻底亮起。
幽光中,一道极轻、极冷的声音缓缓响起,仅读者可闻——
“选错了……该焚的,是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