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如薄纱,轻轻覆在南荒的焦土之上。
昨夜那场烬火之雨洗过天地,枯地裂开细缝,嫩芽从灰烬里钻出,带着微弱却倔强的绿意。桃树伫立中央,枝干泛金,花瓣边缘跳动着细小的烬火,像谁在呼吸间吹出的火星。露珠滚过花蕊,折射出七彩光晕,一瞬即逝。
桃树根旁,那枚焦黑的剑穗微微颤了一下。
埋得更深的玉扣,也在动。红光自地底透出,极淡,却持续搏动,如同沉睡的心脏被唤醒前的第一声跳动。
应渊靠在树干上,闭着眼。
颜淡背靠着他,头枕在他臂弯里,发丝被晨风撩起,扫过他下颌。她的呼吸很轻,很慢,像是睡得极沉。可指尖却无意识地蜷了蜷,搭在他手腕上的手指凉得不像活人。
应渊睁开了眼。
他低头看她,目光落在她颈侧——那朵莲花烙印仍在,颜色比昨日浅了些,可边缘隐隐泛紫,像是血渗进了皮肉深处。
他没动,只是喉结滚了一下。
风停了。
连烬火都静了一瞬。
颜淡忽然张了嘴,没发出声音,嘴唇却开始蠕动,像是在念什么。音节极轻,断续不成调,可那旋律……古老、空灵,带着水底回响的质感,像从千年前的封印里爬出来的歌。
应渊的脊背瞬间绷直。
这不是她平时哼的小调。不是药灵谷的采药谣,也不是她偷懒时随口编的曲子。这是……咒。
封印之咒。
他想伸手捂住她的嘴,可手指刚抬到半空又僵住。她睡着了,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。他若强行打断,反噬会直接冲她神魂。
可不打断,地脉就要醒了。
果然,地面开始震。
不是剧烈摇晃,而是一种从深处传来的、规律性的搏动,像心跳,一声比一声重。桃根下的土壤龟裂,细小的裂缝如蛛网蔓延,渗出淡金色的液体,那是神魂凝成的养分,正顺着根系往上涌。
应渊一把将她揽进怀里,手臂收紧,指节发白。
“别念了。”他低声道,声音压得极沉,“停下。”
她没听。
歌声继续。
音调陡然拔高,尾音拉长,像一根丝线绷到了极限。
“轰——!”
桃树根部炸开一道深不见底的裂口,粗壮的根须如黑蛇暴起,其中一条直扑颜淡脚踝,缠上去的瞬间竟生出倒刺,扎进皮肉!
应渊猛地出掌,神力炸开,根须“啪”地断裂,可另一条已缠住她小腿,狠狠一拽!
他伸手去抓,只捞到一缕碎发。
她整个人被拖入地底,消失在裂口之中。
“颜淡——!”
应渊跃起,毫不犹豫跟着跳了下去。
黑暗吞没他身影的刹那,天光依旧温柔洒落,照在空荡荡的桃树下,像什么都没发生过。
唯有那枚剑穗,在风中轻轻晃了晃。
……
地下不知几丈。
应渊落地极稳,膝盖微屈卸力,手掌撑地一瞬,神识已如网铺开。这里不是天然洞窟,而是由烬火灼烧岩层形成的阵心,四壁刻满古纹,有些已被岁月磨平,有些还在发光,勾勒出一个巨大的、旋转的符阵。
阵眼中央,颜淡悬浮半空。
她双目紧闭,身体微微颤抖,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内部撕扯。她脚下没有支撑,却站得笔直,双手交叠于胸前,像在行某种古老的祭礼。唇间仍吐着那首歌,声音不再轻柔,而是带着金属般的震颤,直钻脑髓。
她背后,浮出一道虚影。
女子身形,长发披散,眉心一点紫焰燃烧,面容与颜淡有七分相似,却更冷,更沉,眼神像浸过千年寒潭,没有一丝温度。
应渊抬头盯着那虚影,手缓缓握紧。
他知道她是谁。
灵漪当年说过一句:“烬心分裂,一魂主生,一魂主寂。你救走的,是向阳的那一半。”
眼前这个,就是被剥离的另一半——承载痛苦、记忆与原始恨意的“寂魂”。
她缓缓睁开眼,目光落在应渊身上,嘴角一勾,讥诮至极。
“你来了。”她开口,声音与颜淡不同,更低,更哑,像砂纸磨过石面,“应渊君,执法者,无情道的楷模。现在也学会低头追一个女人了?”
应渊没理她,一步步走向阵眼。
“放开她。”他说。
“放?”她轻笑,“我才是被关的那个。一千三百年,她在上面笑,在上面活,在上面爱你。而我呢?被封在水脉最深处,听着她的心跳,闻着你的味道,日日夜夜,不得解脱。”
她抬起手,指尖划过颜淡的脸颊,动作轻柔得近乎爱抚,可颜淡的脸色却骤然惨白,冷汗涔涔而下。
“她现在很痛。”寂魂说,“因为我在醒。她的身体容不下两个魂,可我又必须回来。不然,这具躯壳迟早被烬火焚空。”
应渊停在阵外,眉心跳了跳。
“你想怎样?”
“怎样?”她冷笑,“你剜去我们一半魂魄时,可问过我们想怎样?你把她从轮回里拽出来时,可想过她愿不愿意一次次为你死?”
她猛然抬手,颜淡的身体猛地一震,嘴角溢出一丝血,紫黑色,滴落在阵纹上,发出“嗤”的轻响,竟将古纹蚀出一个小洞。
应渊瞳孔一缩。
“住手!”他一步跨入阵中,神力强行撕开光幕,却被一股反震之力撞得后退两步,肩头裂开一道血口。
寂魂俯视着他,像看一只徒劳挣扎的困兽。
“你爱她?”她问,“那你告诉我,你爱的是她这个人,还是这具能让你破戒、让你疯狂、让你背叛天规的容器?你有没有想过,也许你根本不需要她,你只是需要一个理由,来毁掉你自己?”
应渊没说话。
他只是死死盯着颜淡。
她眉头紧锁,嘴唇发紫,呼吸越来越浅。她在梦里挣扎,可没人能把她拉出来。
“救我……”她忽然喃喃出声,声音极轻,破碎不堪,“应渊……别丢下我……”
应渊心脏狠狠一抽。
他再不顾阵法反噬,猛地冲入阵心,一把将她搂进怀里。
神魂撞击的瞬间,剧痛如刀绞遍全身。他的皮肤开始龟裂,渗出细密血珠,可他不松手。
他用自己为引,以神魂为桥,硬生生将她的意识往回拉。
“我在这。”他贴着她耳边说,声音沙哑,“别怕,我在。”
寂魂站在上方,冷冷看着这一幕。
“你总是这样。”她轻声说,“你以为你在救她?你只是在把她拖进你的地狱。每一次她死,你都活下来。每一次你痛,她都替你承受。你根本不在乎她会不会碎,你只在乎她能不能回到你身边。”
她抬手,指尖点向自己心口。
“你剜的,是我。”
“你烧的,是我。”
“你让她一次次重生,却从不问她愿不愿意再看你一眼。”
她笑了,眼角竟滑下一滴泪,落地即化作冰晶。
“她爱你,深入骨髓,甘愿为你焚尽仙骨。”
她抬头,直视应渊的眼睛。
“可我……恨你。”
“恨你亲手剜去我们一半魂魄,恨你让她一次次为你赴死,恨你明明可以什么都不做,却偏要闯进来,毁了她,也毁了我。”
话音落,她的身影开始崩解,化作无数光点,如星尘般飘散。
最后一点光芒融入颜淡眉心时,她留下一句极轻的话:
“记住,应渊君……双心难容。总有一日,你要亲手烧掉一个。”
轰——!
整个洞窟剧烈震颤,岩壁开裂,巨石从顶部落下。阵纹熄灭,失去支撑的颜淡软软倒下,被应渊牢牢接住。
他抱紧她,转身就冲。
身后,洞口轰然闭合,碎石如雨砸落,将一切埋入黑暗。
……
阳光刺眼。
应渊冲出地表,单膝跪地,将颜淡护在怀中。他浑身是伤,神魂震荡,可第一反应仍是低头看她。
她昏过去了。
脸色苍白如纸,唇角那道紫血未干,在阳光下泛着诡异光泽,像某种毒液在皮肤下流动。
她一只手死死攥着他衣襟,指甲几乎嵌进布料里,仿佛怕他消失。
应渊用拇指轻轻擦去她唇边的血。
没有说话。
可眼神变了。
不再是初醒时的温柔,也不再是昨夜许诺时的坚定。那里面压着东西——痛,悔,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。
他不怕死。
他怕她变成另一个人。
怕有一天,她睁开眼,不再是他认识的颜淡。
怕她看着他,眼里只有恨。
风起了。
一片桃瓣飘落,沾在他肩头。
他忽然察觉什么,抬头望去。
洞口原地,地面残留半页残卷,由水汽凝成,字迹浮动如波光。\
唯有两行清晰可见:
**“双心难容,择一而焚。”**
风过处,残卷化作水雾消散,唯余湿痕如泪。
应渊静静看着那片湿痕,看了很久。
然后,他慢慢将颜淡打横抱起,起身,走向桃林深处。
脚步很稳,背影却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沉重。
桃树静立,烬火如丝。
玉扣深埋处,红光一闪。
第三道魂印,彻底成型。
微光闪烁,如同心跳。
……
远处,东海浪尖。
灵漪立于水面,白衣未染尘,手中碧鳞扇合拢,抱于胸前。
她望着南荒方向,眸光幽深。
身后,海面翻涌,一道黑影悄然浮出,形如龙首,却只剩半身,其余皆化为虚雾。
“她快撑不住了。”黑影开口,声音沙哑,“双魂将争,烬火必反噬。”
灵漪没回头。
“我知道。”
“你为何不早说?”黑影质问,“若当初让她两魂合一,何至于今日?”
“若合一,她活不过三日。”灵漪终于转身,目光如刃,“灵识未稳,魂基未固,强行融合,只会神魂俱灭。我封她,是为她续命。”
黑影沉默片刻,低声道:“可现在……她一样会死。”
“或许。”灵漪望向天空,云层裂开一道缝隙,阳光洒落,“但这一次,她有选择的权利。”
她手中扇子轻挥,水雾升腾,映出桃林画面——应渊抱着昏睡的颜淡,走入一间由烬火编织的草庐。
“情之一字,原不必藏于烬中。”她轻声说,“可若烬中藏了恨,又当如何?”
黑影没回答。
海风掠过,扇面水纹轻荡,映出一页残卷,字迹模糊,唯有四个字清晰浮现:
**“择一而焚。”**
下一瞬,涟漪扩散,影像破碎。
灵漪合扇,转身步入深海。
身影渐隐,唯余沉香一缕,随波荡开。
……
草庐内。
应渊将颜淡放在榻上,盖上薄被。
她依旧紧攥着他衣角,他没挣脱,任她抓着。
他坐在床边,一寸一寸检查她身上的伤。脚踝有勒痕,小腿渗血,后颈的莲花烙印边缘已转为暗紫,像一朵正在腐烂的花。
他取出药瓶,倒出一粒丹丸,犹豫片刻,又放了回去。
这些凡药,治不了她。
他只能等。
等她醒来。
等她还是她。
门外,风穿过桃枝,发出细微的响动。
他忽然开口,声音极轻,像是自语,又像是说给她听:
“你说过,这一生,你只能是我的。”
“可如果……你不再是我的颜淡了呢?”
他低头,看着她苍白的脸。
“我还能留你吗?”
“还是……该放你走?”
没有回答。
只有她微弱的呼吸,和指尖无意识的抽搐。
他伸手,轻轻覆上她的心口。
那里,心跳很慢,很弱。
可还在跳。
“为你跳的。”他曾这样说过。
现在,他只想听见它继续跳下去。
哪怕代价,是他亲手烧掉另一个她。
……
地底深处。
玉扣静静蛰伏。
第三道魂印彻底亮起。
土壤轻颤,似有某种古老意识,彻底苏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