岁暮天寒，年关将至。京中忽传一道震动朝野的旨意——太后力排众议，擢升百里宁天官职，再添实权。旨意一下，百里府便立时忙碌起来，为今夜的升官宴张灯结彩，门庭若市。
学堂早放了冬假，百里长安在长安城里本就无事可做，平日里不是往孟府寻孟繁煜厮混，便是窝在百里府的书房里消磨时日。今日也同往常一般，看夕阳染红天际，再等夜色漫上来，星子一颗颗悬上冷峭的天幕。
比起阖家围坐的团圆夜，满座宾客显然更热衷于巴结这位朝堂新贵。于是这除夕之夜，百里府的热闹胜过了京中任何一处府邸。为了让来客尽兴，百里宁天特意遣管家去京中最负盛名的月楼，请了乐师舞姬来助兴添趣......
百里长安自记事起，从未见过家中这般喧嚣景象。府里下人往来如梭，脚步匆匆，连母亲沈梦也忙着应酬女眷，竟也支使起他来：“好长安，替娘亲寻寻凌霜，让她去库房的桌案上取那个挂着金属锁扣的匣子来，娘待会儿要用。”
“好。”长安脆生生应下，踏出房门才发觉，府里仆役个个脚不沾地，真要寻到凌霜，恐怕宴会都要开席了。他依稀记得库房的位置，索性自己跑一趟，省了许多周折。
库房内与前院的热闹截然不同，月楼乐师们的乐器竟都暂放于此。案上琵琶、琴瑟错落摆放，琳琅满目...看得长安眼花缭乱。他踮着脚尖，在层层叠叠的乐器间小心穿梭，终于寻到了那个挂着金属锁扣的匣子。
他伸手攥住匣子一角，使劲往桌下拉拽，却没留意到牵动了桌布。布料扫过一旁的曲颈琵琶，只听“哐当”一声巨响，琴弦迸出一阵杂乱刺耳的颤音，那琵琶直直摔落在他面前。
长安大人模样的摇了摇头扶额叹气，表现着无奈和几分手足无措。他攥着匣子走上前，拾起琵琶细细查看，幸而背板没断，只是崩断了两根琴弦。他捏着断弦犯愁，正思忖是去坦白认罚，还是偷偷修好，门外忽然传来一道轻柔的女声：“小心手，琵琶弦韧，容易割伤。”
长安闻声抬头，只见一个身着红蓝相间襦裙的少女立在门边。她约莫八九岁年纪，发梢上还沾着几点未化的薄雪，想来是听见动静才进来的。少女眉眼间已透着几分清丽卓绝，此刻正温温柔柔地望着他，让长安慌乱的心莫名安定下来。
见长安愣着不说话，少女缓步走近，将摔坏的琵琶抱入怀中，敛眉轻声道：“别怕，我会修。”
“你真的会修？”百里长安眼中闪过期待，却又带着几分怯生生的质疑与不安。
“嗯。”少女的回应简短而平静，似是怕他不信，又补充道，“我叫铃兰，是月楼来的乐师。你呢？叫什么名字？”
得知她的身份，长安松了口气：“我叫长安。多谢你，既然是我弄坏的，我陪你一起修吧。”
“好，琴弦在我们歇息的厢房里，走吧。”
长安与铃兰一同出了库房，路上撞见一个眼熟的仆人，便嘱咐他将匣子送去给沈梦，随后才跟着铃兰往乐师们的厢房去。
前厅的丝竹之声已然响起，厢房里却空无一人，只散落着几个包裹。铃兰领着长安走到角落，从一个绣着墨兰的包裹里取出一包精巧的工具，小心翼翼地拆解琵琶上的断弦。
“这弦不能直接扯下来吗？”长安蹲在一旁，看得十分认真。
少女被他这话逗得轻笑出声：“自然不能，蛮力扯弦会弄坏琴身的。你小小年纪，怎这般毛躁？难不成平日里在府里当差，也这般冒失？”
长安闻言恍然——原来铃兰竟把他当成了府里的小杂役。难怪方才见他摔坏琵琶，只柔声安慰，半点没呵斥。他挺起小胸脯，认真道：“我不是奴才，我是沈梦娘亲膝下的二少爷，百里长安。”
铃兰猛地睁大了眼睛，惊愕地轻“啊”一声。短暂的错愕过后，她抱着琵琶起身，屈膝对长安行了一礼。纤长的睫毛簌簌垂下，掩去了眼底的慌乱，声音细若蚊蚋：“不知是二少爷，方才多有冒犯，还望恕罪......”
长安连忙摆手：“无妨无妨，你说的也没错，若不是遇见你，我摔坏了琵琶，搅了宴会，定是要挨罚的。”
一句话驱散了屋内的拘谨，铃兰望着他一本正经的模样，忍不住“噗嗤”笑了，抬手用琴轴轻轻敲了敲他的肩头：“那二少爷放心，有我在，保你无事。”
她果然言出必行，不多时便将两根新弦换好，又凝神调起音律。素白的指尖拨过琴弦，嘈嘈切切，时缓时急，不过片刻，原本杂乱的调子便渐渐变得清越悠扬，已然是正声了。
“差不多了。”铃兰停下手，轻轻舒了口气。
“你真厉害！一会儿也要去前厅表演吗？”长安满眼钦佩。
“表演......”铃兰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，眼中掠过一丝向往，随即又黯淡下去，她轻轻摇了摇头，似是要拂去那点遗憾，“嬷嬷说，我是她压箱底的徒弟，要等时机到了，一曲名动京城，才能登台。”
长安听出她语气里的落寞，便顺着话头问：“那嬷嬷怎么还让你跟着来？”
“她说，就算不上台，也该来长长见识。”铃兰抿了抿唇，恋恋不舍地拨了拨琴弦，清脆的声响在静谧的厢房里漾开。
长安看着她垂眸的模样，忽然灵机一动：“那你现在弹一曲好不好？我听。”
铃兰猛地抬头，眼中满是惊讶：“我？在这里弹？”
“是啊，弹来听听。反正这里没人，你想弹就弹，我来做你的第一个听客。”长安的怂恿，恰好说到了铃兰的心坎里。
她紧张地往门口望了望，又满怀期许地看向长安：“那......你听听看，我弹得好不好？”
“好！”长安忙不迭点头，起身将厢房的门窗轻轻关好，又点亮了案头的烛火。暖黄的烛光驱散了寒意，映得屋内静谧又温馨，只剩下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。
铃兰抬眸望向长安，撞进他满是信任的目光里，心下顿时安定下来。她对长安盈盈一笑，声音轻柔：“那......小客人，你听好了。”
指尖落于弦上，清越的曲调缓缓流淌而出。初时带着几分怯意，如莺啼初试，呜呜咽咽；转瞬之间，滞涩尽消，乐声如清泉漱石，淙淙而下，倾泻满堂。
长安怔怔望着铃兰，烛火在她指尖跳跃，光影斑驳，眸中的光亮却越来越盛。她仿佛与手中的琵琶融为一体，指尖起落间，尽是藏不住的灵气。一曲终了，余音绕梁，久久不散。铃兰微微喘息着，几乎是在乐声停歇的刹那，便满怀期待地看向长安——这是她第一次在人前完整弹奏，而百里长安，是她唯一的听众。
“很好听！”长安咧嘴一笑，露出两颗小虎牙。
铃兰的心瞬间被这句夸赞填满，眉眼弯成了月牙，抱着琵琶的手微微收紧，半张脸掩在琴后，眸光潋滟如浸了水的星辰：“真的？”
“真的！骗你是小狗！”长安用力点头。
铃兰笑得更灿烂了，脆声道：“你若喜欢，等我长大了，便专门弹给你听，好不好？”
“好啊！”
两人相视一笑，笑意还未散去，门外忽然传来一道婉转的女声：“铃兰，你瞧见教习的那把曲颈琵琶了吗？”
铃兰连忙应道：“瞧见了，在我这儿呢！”
“快拿过来，前头要用了！”
“来了！”铃兰匆匆抱起琵琶，刚走到门口，又猛地停下脚步，恋恋不舍地回头望向长安，“你......若得空了，便来月楼找我，好不好？”
“我一定去！”长安用力挥手。
铃兰笑靥如花，转身快步离去。长安望着她的背影，忽然大声喊道：“铃兰！我们是朋友了！”
晚风穿窗而入，携来前厅的笙歌笑语。这一夜，百里府的除夕宴觥筹交错，乐舞不休。而府中二少爷百里长安，却在这喧嚣盛景之外，独独听了一曲，只属于他的琵琶语...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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