流萤记
今年的暑气来得格外早,不等仲夏,庭院里的芭蕉已泼泼洒洒绿成一片浓荫,连暮色四合时,檐角下都开始有流萤提着小灯笼,晃晃悠悠地飞了。
这流萤成了长安学堂里最时兴的玩意儿——将它们装进细纱布囊,夜里走起来,衣角便能缀着点点流光,引得同窗们个个艳羡。这物件本不贵重,妙就妙在流萤需得自己去抓,才算得上稀罕。可长安偏偏身不由己,府里的仆人哪敢让他入夜出门?每次他要去抓萤,身后总跟着乌泱泱一群人,脚步声、说话声一闹,流萤早惊得没了踪影,连着几日,他都空手而归。
今日,长安终于下了决心,说什么也不让人跟着了。晚膳过后,夕阳把西天的云染成蜜橘色,他瞅着身边的侍女凌霜转身添茶,悄悄踮着脚往府门挪。
“少爷,您要去哪儿?”清柔的女声陡然响起,戳破了他的小动作。
长安脚步不停,头也不回地喊:“我去扑两只流萤就回!”
“天都要黑了!奴才这就带人跟您去!”凌霜的声音急了。
长安哪肯等她喊人,慌忙提着锦袍下摆,拔腿就往门外冲。
“哎!快跟上少爷!”凌霜的呼喊里添了几分慌乱,身后的仆人们顿时脚步声杂沓,一窝蜂地追了上来。
“别跟着了!我去去就回!”长安一边跑一边回头摆手,脚下却没留神,刚踏出府门,脑袋就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一个人的腰腹。
“唔……”他闷哼一声,正要摔下去,一双温热的手已熟练的稳稳托住了他的后颈,头顶传来一阵低低的轻笑声:“这是怎么了?一群人把你当小鸭子似的撵?”
长安仰头,撞进一双含着笑的桃花眼——正是上次让他在府外等了整整一日的红衣少年。
他福至心灵,猛地抓住少年的衣袖,带着点委屈告状:“他们不许我出去抓萤!”
红衣少年挑眉,语气里满是诧异:“哦?还有这等事?”
追来的仆人们见了少年,顿时齐齐停步,躬身行礼:“见过苏世子!”
“别忙着行礼。”少年摆摆手,目光扫过众人,“你们家小主子说,你们不许他出去?”
仆人们你看我、我看你,连忙摇头:“没有没有!是少爷要去扑萤,奴才们是跟着伺候!”
少年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,他本就生得俊朗,这一笑,眼尾眉梢都染着少年人的明朗张扬,连檐角的夕阳都似亮了几分:“抓个萤虫都要这么多人跟着?也难怪你们少爷躲你们,跟躲鬼似的。”
话音未落,他忽然俯身,手臂一抄,竟将长安打横抱了起来。骤然腾空让长安惊呼一声,下意识搂住了少年的脖颈,转头望去,那些缠人的仆人已被甩在身后,只能站在原地急唤:“世子!苏世子!......”
“替我回禀你们家主——他的宝贝公子,我借走抓萤了,抓完就还。”少年脚步极快,话音落时,已抱着长安走出了乌衣巷,把仆人们的呼喊远远抛在身后。
“行了,小孩儿,安全了。”少年低头看向怀里的长安,“我叫苏惊寒,还没问过你的名字呢。叫什么?”
百里长安挺了挺小腰板,脆生生答:“百里长安,家人都叫我长安。”
“长安,长安,长安......”苏惊寒反复念了几遍,像是宝的名字和人配号似的,过了许久,才煞有介事地点头,将他从臂弯里放下,“走,我带你抓萤。”
长安睁大眼睛:“你会抓?”
“还没有我不会的。”苏惊寒笑了笑,抬步往市集方向走,“现在是黄昏,流萤还在睡觉呢。工欲善其事,必先利其器,咱们去挑个琉璃瓶,我教你做个旁人都没有的萤囊。”
长安连忙跟上,又有些为难:“可我没带钱……”
“傻样儿。”苏惊寒被他逗笑,“记我账上便是,尽管挑你喜欢的。”
长安这才放了心,几步跑到苏惊寒前头,往市集最热闹的地方去。街上人声鼎沸,首饰铺的伙计吆喝着“上好的紫玉平安锁瞧一瞧,看一看......”,乐器行的掌柜举着笛子喊“新手必备,送笛谱......”,糕点摊的香气飘得老远,可长安连眼都没斜,径直走到了街角的杂货店。
“小客官,要点什么?”掌柜的堆着笑问。
“有琉璃瓶子吗?”长安的眼睛亮晶晶的,满是期待。
掌柜的连忙搬出一摞瓶子,样式各异。长安挑来挑去,最终选了个白玉似的瓶子,瓶身上缀着细巧的金饰,还系着一朵红绸花。他抱着瓶子转头,见苏惊寒正站在隔壁书铺前,指尖捻着一卷书,似在细看。
“我选好了。”长安轻轻喊他。
苏惊寒闻声回头,付了钱,抬头看了看天色——夕阳已彻底沉进屋檐下,天幕的霞光一寸寸褪去,云层里,一枚启明星正悄悄亮了起来。“时间差不多了,走,抓萤去。”
长安刚应了声“好”,身子忽然一轻,又被苏惊寒抱了起来。他慌忙拽住对方的衣襟,小声抗议:“我自己能走!”
“你走得慢,等走到地方,天都亮了。”苏惊寒轻笑,大步往前,“等你长大了,再自己走吧......”
苏惊寒没骗他,竟真的带着他一路走到了城郊的溪边。夜幕早已降临,一轮新月挂在天边,晚风拂过,将溪边的芦苇荡吹得窸窣作响,四下静得只剩下风声与水声。
长安左顾右盼,小声嘟囔:“这里……没有流萤啊。”
苏惊寒微微一笑,将他放下,转身从芦苇丛后引出一叶扁舟。他轻巧地迈上船头,又对长安伸出手:“来。”那双手修长骨感,带着世家公子的贵气,指节处却有层薄茧,添了几分可靠的力量。
长安迟疑了一下,还是把手搭了上去。苏惊寒轻轻一拉,他便稳稳踏上了摇摇晃晃的小舟。
“坐稳了?”苏惊寒问。
长安忙扶住舟侧,只见苏惊寒用剑鞘轻轻一抵岸边,小舟便荡荡悠悠,顺着溪流飘向芦苇深处。
这夜晴得极好,万里无云,星光与月光肆无忌惮地洒下来,落在他们肩头,也落在波光粼粼的溪面上。扁舟行于水中,竟不似在人间,倒像行在倒悬的星夜里——船头是无垠的星空,船尾是漾开的银河,柔软的芦苇从身侧扫过,抚得人肩头一阵轻痒。
长安看得呆了,直到芦苇深处的风送来一阵凉意,才猛然回神:“流萤呢?”
苏惊寒低眉一笑,忽然抬手,剑鞘轻扫过一片芦苇。下一瞬,数不清的流萤被惊动了,点点微光从芦苇丛中飞散开来,方才的星月在此刻骤然失色,漫天流萤成了这方天地的主人。它们无声地飞舞着,萦绕在两人身侧,有几只大胆的,竟停在了长安的袖口、苏惊寒的发梢。
苏惊寒见长安看得眼睛都直了,笑着敲了敲他怀里的玉瓶:“傻愣着做什么?还不快抓?”
长安这才反应过来,连忙打开瓶口,踮着脚在空中捞萤。苏惊寒也不帮忙,就坐在船头笑盈盈地看着,眼底的笑意比星光还要亮,像是觉得他这副憨态有趣极了。
等长安抓了满满一瓶流萤,苏惊寒才伸手折了两根芦苇,在掌心揉皱了,塞进瓶中。长安歪着头问:“这是做什么?”
“腐草为萤。”苏惊寒解释,“有了这些芦苇,它们能亮一整个夏天,不用你再跑来了。怎么样,比旁人的萤囊厉害吧?”
“厉害!”长安用力点头,又看了看天色,“那我们该回去了?”
“嗯,顺着这条水路走,能直通城中的湖,抄近路回你家。”
流萤渐渐憩回芦苇荡,月光重新洒满小舟。长安把玩着手里的萤瓶,转头见苏惊寒枕着手臂躺在舟中,借着月光翻看一本诗集,模样优哉游哉...
“你在看什么?”长安凑过去问。
苏惊寒抬眼,眼底映着漫天星辰:“看诗。”
“什么诗?”
苏惊寒被他的好奇模样逗笑,招了招手:“过来躺好,给你看。”长安依言躺到他身边,他便把诗集往两人中间挪了挪,指尖点着一句诗:“醉后不知天上水,满船清梦压星河。”
长安盯着字看了半晌,诚实道:“看不懂。”
“你才几岁,看得懂才怪。”苏惊寒笑,声音轻得像落在水面的月光,“这句是说,有人喝醉了躺在船上,分不清眼前的星星是在天上,还是在水里,只觉得自己的梦,都沉在这满船的星河里头了。”
长安似懂非懂,转头看向苏惊寒的眼睛——那里面盛着整片星空,比诗里写的还要好看。他看了一会儿,又问:“还有别的诗吗?”
“有啊。”苏惊寒翻了一页,“比如这句,‘问君归期未有期,巴山夜雨涨秋池’。”
“这又是什么意思?”
“哈,这就难了,要慢慢讲……”苏惊寒的声音渐渐轻了,像晚风拂过芦苇。长安枕着他的衣袍,听着他低声念诗,鼻尖萦绕着少年衣上淡淡的墨香与青草气,不知不觉间,便在满船的星光里,沉沉睡去。
小舟依旧荡荡悠悠地飘着,苏惊寒低头看了眼怀里熟睡的孩童,伸手替他拢了拢衣襟,指尖划过他鬓边的碎发,眼底的笑意温柔得能盛下整个夏夜的流萤。他抬头望向漫天星河,轻声续上了那句没讲完的诗:“等你长大了就懂了,有些等待,就像巴山的夜雨,明知归期不定,却还是守着那满池的水,盼着故人来。”
溪水潺潺,芦苇轻摇,载着一船星河,一船清梦,缓缓驶向城中的灯火深处...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