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年的春天来得悄无声息,学堂一年一度的春日小测,却早已悬在每个学子心头。
考核前一日,谢司学特意寻到百里长安,语气带着几分关切:“百里少爷,你今年入堂晚了些,前几堂要紧的课业也错过了。明日便要小测,要不要我趁今夜,为你梳理一遍去年的课程重点?”
长安闻言,唇角勾起一抹从容的笑,轻轻摇了摇头:“多谢司学费心,只是我想亲自试试,看看这段时日自己的真本事。”
小测当日,考场上静得只余笔墨摩挲纸页的声响。长安执起狼毫,凝神落笔,从前日温习的文策要义,到烂熟于心的数理演算,竟无一处滞涩,只觉窗外天光流转,时间过得飞快。骑射考核时,他更是弯弓搭箭,箭箭正中靶心,动作干脆利落。
待成绩张榜,谢司学捧着卷册,眼中满是欣赏,朗声念道:“百里长安——文策一百,骑射一百,数理九十七,礼乐九十六点五,总分三百九十三点五!”
“百里少爷,恭喜,甲等头名!”
长安在一众学子或艳羡、或敬佩的目光中上前,双手接过成绩册。谢司学拍了拍他的肩,温声道:“很好,莫要骄躁,你这般资质,未来可期。这一年,着实辛苦了。”
长安微微躬身,语气恭敬:“司学每日授课、批改课业,才是真的辛苦。”
消息传回百里府,沈梦喜不自胜,不仅给了长安一笔丰厚的体己钱,还特意给百里宁天一笔银两,让他在家中办一场小宴,好好为长安庆祝这番好成绩。
考试的余温尚未散尽,学堂的春日假便踏着东风来了。这假日短得像枝头朝露,却也足够将少年人的心吹得发痒。百里长安趁着这满城春华,轻车熟路踱到孟府门前,刚踏入朱漆大门,满园的桃李芬芳还没赏尽,就被一阵闹哄哄的声响截住了脚步。
“放开本少爷!今儿个春假,本少爷要出去放风筝!” 孟繁煜的声音又脆又跋扈,带着几分被束缚的焦躁,正和身前拦着的小厮拉扯。那小厮愁眉苦脸,几乎要哭出来:“可是少爷,您的春假课业一字未动啊!家主说了,只消写满一纸便可,您就动笔写几行吧?”
“都给我滚!不是让你们替我抄吗?” 孟繁煜狠狠甩开小厮的手,眉头拧成一团。
“奴才们的字和您的差太远,司学先生一眼就能识破,回头又要罚您抄书了!”
长安倚在雕花廊柱上,将这出闹剧听了个真切,忍不住摇头失笑,抬步上前。孟府的仆人们见了他,比见了自家主子还亲,连滚带爬地扑过来:“百里少爷!您可算来了!我们家少爷这倔脾气,也就您能劝得住……”
孟繁煜眼角余光瞥见长安,方才还拧着的脸瞬间亮了,挣开小厮就冲过去,一把扯住长安的衣袖:“长安!你来得正好!今日你陪我玩,课业的事回头再说,我爹娘那边我去说!”
长安无奈地拍了拍他扯着衣袖的手,眼底盛着笑意:“好啊,想去哪?”
“先出去再说!这破府里待着憋死了!” 孟繁煜拉着他就往外跑,脚步急得带起一阵风,长安只能顺着他的力道,风风火火地跨出孟府门槛,拐进了巷子里。
刚拐过巷口,就撞见两个稚童迎面跑来,一个在前头撒欢跑,一个在后面追,笑声脆得像檐下的铜铃。
“慢点!我追不上啦!” 后面的孩子喘着气喊。
“不行!再快点跑,风才够大,纸鸢才能飞起来!” 前头的孩子头也不回地答。
长安和孟繁煜闻声顿住脚,顺着孩子们的目光抬头——一枚色彩艳丽的纸鸢正乘着春风,在半空悠悠飘荡,尾梢的彩线被风吹得猎猎作响。
孟繁煜指着那纸鸢,眼睛瞪得溜圆:“那玩意儿,就是书里写的‘纸鸟’?”
“是纸鸢。” 长安纠正他,语气里带着点无奈的纵容。
“你玩过?” 孟繁煜立刻追问。
长安摇了摇头,忽然偏头看他,眼底藏着几分雀跃:“想玩吗?走。” 他甩了甩头,示意孟繁煜跟上。
孟繁煜忙不迭点头,像只得了指令的小雀:“走!”
两人一拍即合,循着风的方向往集市去。春日里的集市最是热闹,卖纸鸢的摊子一个挨着一个,竹骨糊着彩纸,有振翅的雄鹰,有翩跹的蝴蝶,还有衔着桃花的春燕,引得过往孩童驻足。他们在摊子前挑挑拣拣,最后选了一只最寻常的青鸢——竹骨轻巧,纸面上只淡淡描了几笔流云,倒也精巧。
孟繁煜捧着纸鸢,仰头望着满天飞舞的各式风筝,忽然皱起眉:“这纸鸟和别人的长得太像了,要是飞混了,岂不是要认错?”
长安正低头拂去纸鸢上的浮尘,闻言抬头对他笑:“把名字写上去,便是飞到天边,若有人见了,也知道是谁的。”
孟繁煜立刻挺起胸膛,语气里满是骄傲:“也是,本少爷在长安城里,谁不认识?” 他咧嘴一笑,转身就向摊主借了笔墨,蘸饱了墨,大笔一挥,在青鸢的流云旁写下两个名字——“百里长安 孟繁煜”,字迹歪歪扭扭,却写得格外认真。
长安凑过去一看,无奈地挑眉:“你就非得把我的名字也写上不可?”
“这是我们一起的纸鸢,自然要写两个人的名字!” 孟繁煜理直气壮地收起笔,拉起长安就走,“快走吧,风要停了!”
两人揣着纸鸢,一路跑到郊外的河滩。春日的阳光暖融融地洒下来,草叶在地上野蛮生长,沾着清晨的露水,泛着嫩生生的绿。孟繁煜笨手笨脚地迎着风跑,试了好几次,纸鸢才总算摇摇晃晃地离了地,一点点往天上飘。
“飞起来了!真的飞起来了!” 他兴奋地拍手,可刚高兴没多久,纸鸢就卡在半空,一动不动了。
长安笑着走上前,接过他手里的线轴,顺着风的方向慢慢跑:“笨,那是逆风了,要顺着风跑。”
“哦哦!本少爷知道了!” 孟繁煜连忙追上去,抢过线轴学着长安的样子跑,风把他的衣摆吹得鼓起来,像只展翅的小鹰。
河滩上满是两人的笑声,纸鸢乘着风,飞过岸边的柳树枝杈,掠过低空的飞鸟,越飞越高,几乎要融进远处的云里。
“你看!飞得那么高!” 孟繁煜指着天边的纸鸢,语气里满是雀跃,额角渗出细密的薄汗,脸颊因奔跑泛着红,眼眸却亮得像落了星光。
“看到了,有点远了。” 长安站在他身边,望着那枚小小的青鸢,眼底满是温柔。
忽然,一阵急风卷过河滩,吹得两人的发丝乱舞,也让天边的纸鸢猛地晃了晃,线轴在孟繁煜手里开始剧烈转动。
“快收线!” 长安急忙喊道。
“收……收不动啊!” 孟繁煜慌了神,死死攥着线轴,可那线还是越放越长,就在他手忙脚乱之际,线轴“啪”地一声,线断了。
青鸢失去了束缚,像一片断了线的云,晃晃悠悠地朝着远方飞去,纸面上那两个歪歪扭扭的名字,随着风,渐渐成了一个小点,再也看不见了。
孟繁煜愣在原地,看着空荡荡的线轴,小声嘟囔:“完了……飞这么远,捡不回来了。” 他转头看向长安,带着点委屈:“你不是说,有人见了我的名字,会送回来吗?”
长安走过去,拍了拍他的肩,笑得眉眼弯弯:“那是逗你的,旁人见了,指不定当废纸鸢捡走了。”
孟繁煜撇了撇嘴,却也没真的生气,只是望着纸鸢飞去的方向,忽然笑了:“飞就飞吧,本少爷运气好,等明年春风再吹的时候,说不定就能找着它了。”
长安看着他眼底的光,轻轻点头:“好啊,等明年,我们再一起来找。”
日头渐渐西斜,两人揣着空线轴回了城。孟繁煜的春日课业,终究还是一字未动,只在他的册子上,多了一页关于纸鸢、春风,还有少年心事的,未写的篇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