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安六岁
现在正是月初春,莺飞雀舞。暖日照拂下,万物都透着勃勃生机,连长安额前的稚发,也在这日悄悄垂过了肩头。
伺候他的凌霜比谁都上心,翻出支极为华贵的金环,环上缀着小巧的羊脂玉坠,要为他束发。“太沉。”长安仰头,声音软软的,带着小孩儿特有的不情愿。凌霜蹲下身,指尖轻轻拢了拢他的发,笑着哄:“我的好少爷,往后要戴的,可比这沉多啦。这是您第一次束发,就当遂了我心意,戴上吧?”
长安无可奈何地叹口气,把“金环松了会掉”的忧虑咽回肚子,乖乖站起身。金环随步伐轻摇,玉坠撞出细碎的响,他踩着晨光踏出房门,却听见前院传来一阵热闹的喧哗——
是个轻柔的女声追着:“世子,苏世子慢些!太学再过半辰就要开堂了!”
“可不敢慢!”少年清朗的声音混着脚步声,越来越近。
长安正贴着院中的月洞门听着,没料到转角处忽然撞进一袭飒飒衣风。“诶,小心!”那声音清朗朗的,让长安觉得莫名熟悉,却又记不起在哪听过。
这一撞,他发间摇晃的金环,竟与来人腰间的玉佩缠在了一起。长安被撞得退了半步,金环顺着发梢滑下,连带着那枚玉佩,“当啷”一声砸在青石板上,脆响惊飞了檐下栖着的雀儿。
头皮被扯得发疼,长安低呼了声“疼”,一缕乌黑发丝随着金玉一同坠地。
那人匆匆俯身,却先伸手稳稳扶住了他,松了口气似的笑:“好险好险,扶住了。”
长安抬头,春日的炫光正好落在来人脸上,撞进一双比春光更亮的眼眸里——那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,穿一身亮眼的红衣,眼尾眉梢都带着挥斥不去的风发意气。他的眼睛太亮,亮得让长安被望着时,脸颊竟莫名有些发烫。
“小孩儿,抱歉,你没事吧?”少年见他愣着,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。
长安摇摇头,声音淡淡的:“没事。”
得了这话,少年像是得了赦令,大松口气,俯身捡起地上的金环递给他,转身就要走。长安低头一瞧,却见金环的流苏上,还缠着一枚极为精致的双鱼青玉佩,玉佩触手生凉,一看就价值不菲。
“哎!你的东西掉了!”长安攥着玉佩要拦,可那红衣少年脚步太急,只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,扬声喊:“等会儿我就过来取!”
红衣袂角翻飞,顷刻间便消失在另一道月洞门后。长安捏着玉佩,心里犯嘀咕:他这般行色匆匆,恐怕早把“等会儿”忘到脑后了。他仔细将玉佩的流苏从金环上解下,在月洞门附近寻了处僻静的石阶坐下,安安静静地等。
谁也没料到,这一等,就从晨光正好等到了日上中天。春阳不烈,却也把长安的影子晒成了窄窄一道。他摸了摸发烫的耳尖,忍不住怀疑:那人,当真还在府里吗?
“少爷,您可让我好找!”凌霜匆匆寻来,手里还拎着件薄衫,“该用午膳了。”
“好。”长安站起身,把玉佩小心揣进袖中,“你替我打听下,今早来的那些人,走了吗?尤其是一个侍女叫他苏世子的”
“苏世子?”凌霜愣了愣,随即了然,“您说的是今早来的苏世子吧?”她先把长安带回房用膳,转身就去打听,等长安放下碗筷,正好带着消息回来:“回少爷,苏世子来得急,走得也急,用完早膳就从书房偏门走了。”
“知道了。”长安取出玉佩,指尖摩挲着双鱼的纹路——或许,他是要等忙完了,才会来讨吧?这般想着,他径直出了府,在府门前站定,继续等。
这一等,又从正午等到了夕阳西下。春日的夕阳把乌衣巷染成了赤金色,放了职的官员三三两两归家,马蹄声、谈笑声渐渐淡去。长安踮着脚翘首望去,巷口始终没有那抹红衣。
他耐着性子,又从黄昏等到月上梢头。四周人声渐息,星月共悬天幕,晚风裹着草叶的露水,吹湿了他的衣摆,也摇响了檐角的铜铃。
“叮——”
铃声刚落,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从巷口传来。一匹漆黑如墨的骏马踢踏而来,马背上的红衣少年乘月而至,依旧眉眼带笑,眼神清亮,半点不见疲色。
长安终于向前迈了一步,默默抬眼看向他。正要策马而过的红衣少年忙勒住缰绳,诧异地打量他片刻,随即翻身下马,快步走到他面前,微微弯腰,语气里带着点不确定:“小孩儿,你……在这等我?”
长安没答,只仰着头反问:“这就是你说的‘过会儿’?”
那红衣少年被这小大人似的质问逗笑了,拖长了调子“唔”了一声,一本正经地答:“过会儿嘛,就是过会儿之后,再等一会儿的意思。你又没问我,‘过会儿’是多久,不是吗?”
长安抿紧唇,只觉得他是强词夺理,偏偏还理直气壮。若不是这玉佩实在贵重,他才不会傻乎乎地等上整整一日。他不想多辩,从袖中取出玉佩,递了过去。
少年接过来,低头一瞧,有些吃惊:“哎?这什么时候掉的,我竟没注意。”他小心把玉佩系回腰间,又对着长安笑,眉眼弯成了月牙:“多谢啦,我真不是故意让你等的。下次,下次我一定好好向你赔礼。”
“下次别再撞到我就好。”长安撇撇嘴,小声嘟囔。
“哈哈哈,好好好!”少年笑得更欢,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,“快回去吧,小孩儿,夜里风凉。”他翻身上马,又回头叮嘱咐
红衣随着马蹄扬起,少年策马远去,消散在春日的夜色里。长安站在原地,摸了摸被揉乱的发,又看了看巷口那抹渐渐淡去的红,忽然觉得,今日等的这一日,好像也不算太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