严冬褪尽,新春悄至。这日清晨,父亲身边的仆人符久忽而登门。
“少爷,观游园今岁设了总角宴,京中世家适龄的公子小姐,都会赴宴。”
“知道了,待我梳洗片刻便去。”
百里长安依着符久所言,携仆从行至观游园外。这座专待贵胄的园子果不其然气派雅致,白墙青瓦间,常青藤萝攀援缠绕,乌木门扉半掩,里头的笑语声浪阵阵,挡也挡不住。长安递上名帖,门仆看过,立时躬身引路,恭谨道:“各位公子小姐大多已至,百里少爷不妨先去西园逛逛,若有吩咐,随时唤小的们便是。”
“今日只开西园?”长安微怔。
“并非如此,东园亦有宴饮,是太学那边的雅集,只是少爷的总角宴设在西园罢了。”
“好。”长安颔首应下。门仆将他送至西园门口,便知趣地退下了。
西园之中,一座凉亭临水而立,檐角飞翘,悬着细碎铜铃,风过处叮当脆响,亭内足可容纳数十人。亭外廊腰缦回,五步一折,十步一景,廊下花丛间,时有私语窃窃与笑语盈盈传来。
长安缓步走向凉亭,亭中却只坐着两个与他年岁相仿的少年。左边那人身形端直,面前摊着一卷《诗经》,听见脚步声,也只是抬眸淡淡一瞥,颔首示意,便算打过招呼。右边的少年却是个极热情的,一见长安便眉眼弯起,扬声笑道:“你好呀!我叫仇千千,是仇府的。这位是吴府的吴子啼。”
他说着,又指了指那捧卷的少年,继而道:“宴饮的酒菜还没备妥,其他人都去园子里闲逛了。你要不要也寻个伴,四处走走?”
“好啊,不知你可愿与我同去?”百里长安眼底漾起几分少年人的童趣,笑着相邀。
仇千千当即从案后起身,笑盈盈应道:“自然愿意,走吧!”
二人并肩走出凉亭,沿着九曲桥廊缓步而行。仇千千是个玲珑剔透的性子,热情却不失分寸,陪着长安赏着沿途春景,口中絮絮说着京中轶事:“今日来的公子小姐,各家都有,性情也是千差万别,有的冷淡,有的热络。只是我瞧着都不大对味,便没跟着去玩。唯独见了你,总觉得格外投缘。”
长安唇边噙着一抹浅淡笑意,轻轻应了一声:“嗯。”
一路闲谈,两人之间的生疏早已消融,亲近了不少。恰在此时,观游园的仆人寻了过来,躬身禀道:“小贵客们,亭中酒菜已备齐了,还请二位移步回亭。”
“知道了。”
二人折身返回凉亭,只见方才还冷冷清清的亭中,此刻已是座无虚席。数位少年男女围坐一团,笑闹声此起彼伏,热闹得紧。长安与仇千千相视一笑,也入了座,融进这场总角欢宴里。
众人以茶代酒,雀杯频传。满座皆是垂髫未褪、豆蔻初萌的年纪,哪里懂得什么愁滋味?只一味地笑闹嬉戏,杯盏相碰间,偶有茶香泼溅,沾湿了青衿广袖;追跑打闹时,鬓边钗环歪斜,垂落肩头也浑然不觉。这般胡闹了半日,一群半大的孩子终究是累了,一个个东倒西歪地瘫在椅上。
仆人们见状,便依次去寻各家仆从。宴罢人散,伙伴们都被家人接走,长安等着家中的凌霜来接,只觉有些无聊。他索性起身离了凉亭,沿着曲径漫无目的地走。
行至一处僻静处,前方忽而传来一阵少年人的喧嚷:“中了!我中了!快给我记上十筹!”“哎,又没中!”“你到底行不行啊?不行就换苏世子来!”“完了完了,要输光了!苏世子人呢?他再不回来,咱们之前赢的可都要赔进去了!”
长安听得好奇,悄悄探出头去,只见少年男女分作两队,正围着一个投壶案比试,个个面色涨红,兴致高昂。他不欲打扰,便轻手轻脚地绕了过去,拣了一条更僻静的小路继续走,不知不觉,竟行至观游园最深处的湖畔。
湖畔两岸,新柳抽芽,嫩黄的柳丝垂落水面,拂出圈圈涟漪。前路被柳枝拦住,长安抬手,轻轻撩开一帘柳丝。
风过袖间,带着春日的暖意。他抬眸望去,只见不远处的湖亭里,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。
苏惊寒正斜倚在亭边栏上,沐着融融春光,远眺着天边山影。他姿态散漫自在,墨色外裳下,衬着一抹惹眼的红,一条长腿曲起搭在栏上,另一条则随意垂着,脚尖堪堪挨着湖面,却又不沾半分水光。风中柳絮纷飞,落满他肩头,又被风拂落,坠入湖中,搅出细碎的涟漪。
风止时,长安还未及移开目光,苏惊寒的视线已循着风来的方向,落了过来。他眼尾一挑,带着几分调笑的意味,朗声道:“哟,这不是那个倔小孩么......百里长安?真是巧啊。”
“是挺巧。”长安乖乖点头应道。
“你怎么会来这儿?”苏惊寒刚问完,便了然地颔首,“哦,对了,今年京中办了总角宴,你是该来的。怎么,偷跑出来的?”
“我可没有,我们那边的宴已经散了。倒是你,你的太学同窗们还在投壶玩闹呢。”
听了这话,苏惊寒低低笑出声来,眸中漾着促狭:“你年纪不大,倒挺机灵,还知道那是我同窗。”
“那你还不回去?”
“急什么?我给了他们不少筹码,等输光了,自然会来寻我。”苏惊寒话锋一转,目光落在长安头上,忽而笑了,朝他招了招手,“你这宴会参的,头发都乱成鸟窝了。过来,我替你挽顺。”
长安闻言,忙抬手摸了摸头顶,又背过身,从袖中掏出一面小铜镜照了照。果不其然,发髻松散,发丝凌乱,比来时狼狈多了。他收了镜子,转过身,有些迟疑地问:“你......会梳吗?”
苏惊寒挑眉,语气里满是自信:“我不是说过?这世上,还没有我不会的事。过来。”
长安便依言走了过去。
他刚站定,便被苏惊寒一把揽住腰,轻巧地抱坐到了腿上。指尖微凉,转瞬便将他发间的玉环尽数解下,小心翼翼地放进他掌心。随即,苏惊寒以指代梳,指尖穿梭在长安的发丝间,轻柔地将凌乱的发丝一缕缕理顺。少年掌心的温度透过发丝传来,熨得长安浑身都泛起一股懒洋洋的舒适,他几乎要忍不住向后靠去,却又猛然想起身后之人并非熟识,背脊霎时绷得笔直。
这般细微的小动作,哪里逃得过苏惊寒的眼睛?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忍笑,伴着一声低咳。
“......还没好吗?”长安耐着性子问。
苏惊寒一掌拢住他的发丝,声音带着笑意:“快了,发环给我。”
长安依言将金玉环递过去,安静等候。可身后的人却像是玩上瘾了一般,发环束了又拆,拆了又束,折腾了半晌,竟毫无进展。
长安狐疑地转过头:“你......真的会梳?”
“那是自然!”苏惊寒嘴上硬气,手上却加快了动作,匆匆束好发环,拍了拍他的肩,“好了。”
长安瞧着他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样,心里满是疑惑,索性倾身向前,想借着湖水照照自己的模样。苏惊寒见状,连忙伸手揽住他的肩,将人拽了回来:“哎——小心点,别摔下去!”
“我就看看。”长安怔了怔,又要探身。
苏惊寒干脆将人搂得更紧些,一本正经道:“有什么好看的?太危险了,回去再瞧。”
百里长安盯着他那副从容不迫的模样,忽然从袖中摸出那面小铜镜,对着自己照了起来。
苏惊寒见状,霎时往后一仰,惊道:“哎——你怎么还随身带镜子啊!”
镜中,长安的头发乱得和方才别无二致,那只玉环松松垮垮地绾着,眼看着就要掉下来。长安默默收起镜子,抬眸看向苏惊寒,一字一句地重复道:“这世上,还没有你不会的事?”
苏惊寒轻咳两声,目光游移了一瞬,随即又扬起一抹狡黠的笑:“我家中又无弟妹,素来不和你这般大的小孩儿打交道,不熟练也是难免的。下次,下次一定就会了!”
长安正想再打趣他两句,湖畔忽然传来仆人的呼喊声,一声高过一声:“百里少爷!百里少爷!”
苏惊寒扬声应道:“他在这儿!”
仆人匆匆赶来,见到亭中二人,连忙躬身行礼:“哎哟,苏世子安好,百里少爷安好。府上的凌霜已经在门口候着了,特来接少爷回府。”
“知道了。”苏惊寒应了一声,抬手将长安抱下地,拍了拍他的肩,眼底笑意未减,“行了,小孩儿,回去吧。今日这笔账,要算的话,咱们来日方长。”
他顿了顿,又笑着添了一句:“倔小孩儿。”
长安走出几步,回头望了一眼。湖亭里的少年依旧倚着栏杆,墨裳红衬,在春日的光里,耀眼得很。
他转过身,踏着一路柳色,缓步向园外走去。
日子还长,道阻且长...
明年的总角宴,还会这般有趣吗?观游园里,还会遇见这个人吗?
长安抬手摸了摸头上松垮的发环,唇角不自觉地弯起...
都好吧......
那个人,倒也……挺有趣的...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