榴花的盛景,终究没能撑过整个仲夏。
入伏之后,小城的日头愈发毒辣,晒得青石板路发烫,连风掠过巷陌时,都带着灼人的温度。老屋院里的石榴树,枝头的火红渐渐褪去,花瓣开始蜷缩、泛黄,风一吹,便簌簌扬扬地落满一地,像是铺了层碎红的锦缎。宋浮年每日晨起打扫院落,扫帚划过青石板的声响,在空荡荡的院里格外清晰,那些被扫起的残花,被他小心地收进一个竹篮里,晾在檐下,说是要晒干了做香囊,其实不过是舍不得,想留一点榴花盛开时的痕迹。
何今霄离开的消息,他终究是没瞒住邻居。巷口的张婶看他日日守着院门口望眼欲穿,忍不住叹着气劝他:“浮年啊,边境刚停战,将士们怕是还有许多善后的事要做,归期哪能那么准呢?你别太熬着自己。”他总是点点头,扯出一抹勉强的笑,说“我知道”,可只有他自己清楚,那点强撑的平静,在夜深人静时,会碎得一塌糊涂。
报摊的消息越来越零碎,从“将士凯旋分批归乡”,到“部分驻军留守边境维稳”,再到后来,连边境的新闻都渐渐少了。宋浮年依旧每日去巷口,只是不再挤在人群里抢报纸,只远远地站着,听着旁人议论,若是听见半句关于“留守”“待命”的字眼,心就会猛地往下沉一截。
他开始变得愈发沉默。白日里,他把老屋打理得一丝不苟,石榴树的枯叶要一片片捡干净,月季的枝桠要一根根修剪整齐,炉火上炖着的莲子羹,火候掐得和何今霄在时分毫不差,可盛出来,却总是一个人对着两碗羹,坐到微凉。他还把何今霄遗落的那件藏青色长衫找了出来,洗得干干净净,熨得平平整整,挂在衣柜最显眼的位置,每次打开柜门,看见那抹熟悉的藏青,心里就会涌起一阵酸涩的暖意。
夜里的油灯,依旧亮着,只是灯芯被拨得很暗,昏黄的光,堪堪照亮八仙桌的一角。桌上摊着那本《城南旧事拾遗》,还有那张裱好的信笺,宋浮年坐在桌旁,指尖反复摩挲着信笺上的字迹,阿沅写的“君不归,吾不悔”,像是刻进了他的骨血里。他开始给何今霄写信,不再揉碎了烧掉,而是认认真真地写在信纸上,一封封叠好,放进一个木匣子里。
信里写的,都是些琐碎的日常。写石榴树的花落了,结出了小小的青果;写他种的月季开了第一朵花,粉嫩嫩的,很好看;写巷口的汤圆店新出了花生馅的汤圆,他尝了,不如黑芝麻的好吃;写夜里的风很大,吹得窗棂作响,他又梦见了何今霄,梦见两人在榴树下温酒,笑得眉眼弯弯。信的末尾,他总爱写一句“今霄,我等你”,一笔一划,写得格外用力。
木匣子渐渐被装满了,他便换了个更大的匣子,依旧每日写着。邻居家的孩子看见他总对着匣子说话,偷偷问他:“浮年哥哥,你在给谁写信呀?”他摸了摸孩子的头,轻声说:“给一个很重要的人。”
立秋那日,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,暑气终于消散了些。宋浮年撑着伞,去了趟银匠铺,把那枚刻着“今霄”的银锁片取了回来。他怕锁片生锈,便用软布细细擦拭,擦得锃亮,然后挂在自己的颈间,与那枚刻着“浮年”的锁片挨在一起,隔着一层衣衫,能感受到两片锁片相触的微凉,像是何今霄的指尖,轻轻碰着他的皮肤。
雨停之后,他去了石榴树下,看着枝头挂着的青果,小小的,青涩的,像是一个个懵懂的希望。他伸手摸了摸树干上那行“今霄 浮年 岁岁年年”的刻痕,忽然想起何今霄走前说的话,说等他回来,看榴花盛开,喝桂花酒。如今榴花谢了,桂花快开了,那人,却还在路上。
巷子里归来的将士越来越多,张婶家的儿子也回来了,带着一身的风尘,抱着张婶哭得像个孩子。宋浮年站在院门口,看着那一幕,眼眶微微泛红。他想起何今霄,想起那人挺拔的身影,想起那人温柔的眉眼,心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着,疼得厉害。
张婶拉着儿子来串门,看见宋浮年颈间的两枚锁片,愣了愣,随即叹了口气,塞给他一袋刚炒好的花生,说:“浮年,别担心,今霄那孩子,福大命大,肯定会回来的。”宋浮年接过花生,指尖有些颤抖,低声说:“谢谢张婶。”
夜里,他坐在灯下,剥着花生,一颗一颗,剥得很慢。花生的香味弥漫在屋里,很是诱人,可他却没什么胃口。他想起何今霄也爱吃花生,每次两人坐在院里,一边剥花生,一边聊天,能聊到深夜。如今,只有他一个人,对着满桌的花生壳,和一盏孤灯。
窗外的月光,很亮,透过窗棂,洒在桌上,洒在那两个木匣子上。宋浮年拿起一枚花生,放进嘴里,细细咀嚼着,忽然就落下泪来。他抬手抹了抹眼泪,却越抹越多,索性趴在桌上,任由泪水打湿了信纸。
他不知道何今霄什么时候能回来,不知道边境的风,会不会吹得他冷,不知道他有没有好好吃饭,有没有记得戴自己缝的护膝。他只知道,他会守着这老屋,守着这棵石榴树,守着那两坛酒,守着一封封写满思念的信,等下去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,桂花的香气,渐渐漫过了小城的巷陌。老屋院里的桂树,也冒出了细碎的花苞,藏在枝叶间,蓄着一院的甜香。宋浮年站在桂树下,看着那些花苞,轻声说:“今霄,桂花快开了,你快回来吧。”
风穿过桂树的枝叶,发出沙沙的声响,像是在回应他的话。
檐下的竹篮里,榴花的残瓣已经晒干,泛着淡淡的红。炉火旁的桂花酒,还在静静发酵着,等着归人启封。木匣子里的信,一封封叠着,写满了岁岁年年的相思。
那些漫长的等待,那些未曾说出口的惦念,都化作了桂树的花苞,蓄着暖意,等着一场盛大的绽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