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是一年榴花灼灼时。
老屋院里的石榴树,比三年前粗壮了不少,皲裂的树干又添了三道新的年轮,枝桠遒劲地伸向天际,火红的花瓣密密匝匝地簇拥着,将半扇窗、整片青石板院都染成了热烈的红。风一吹,细碎的花瓣簌簌落下,飘在晾晒的月白长衫上,沾在檐下挂着的榴花香囊上,连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清冽又缱绻的甜香。
宋浮年蹲在树下,正小心翼翼地给新栽的茉莉松土。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月白长衫,袖口挽着,露出一截清瘦的手腕,腕骨比三年前更明显了些。三年时光,像是一把温柔又锋利的刻刀,在他眉眼间添了几分沉静淡然,却也在眼底刻下了挥之不去的牵挂与落寞。他的动作很慢,指尖抚过湿润的泥土,指腹带着薄茧,那是三年来打理院落、缝补衣物、研墨写信磨出来的。他的目光,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巷口的方向——那个方向,连着通往小城的车站,连着青石板路的尽头,连着他三年来,日日眺望、夜夜梦到的远方。
这三年里,小城的变化不算小。巷口的老字号汤圆店换了新掌柜,甜馅里的芝麻磨得不够细,再也没有从前的味道;报摊的老伯伯回了乡下养老,取而代之的是个年轻的小伙子,再也不会有人笑着塞给他一份印着边境消息的报纸;就连隔壁张婶家的儿子,那个和何今霄一同入伍的小伙子,都娶了媳妇生了娃,抱着胖娃娃串门时,总会对着宋浮年叹口气,欲言又止。只有这老屋,只有这棵石榴树,还守着旧日的模样。青石板路上的青苔长了又被扫去,八仙桌上的《城南旧事拾遗》翻了又合,炉火旁的两坛酒,从封藏到开封,再到重新酿过,始终静静立着,守着他日复一日的等待。
边境的消息,从最初的零星传来,到后来渐渐沉寂。他只知道,战事平息后,大批将士分批归乡,张婶家的儿子就是第一批回来的。可他始终没有等到那个熟悉的名字。他也曾托人去军部打听,得到的回复却总是模糊的——“何今霄同志?哦,他作战英勇,战后被调任边境驻防了”“边境辽阔,驻防点分散,消息传递不便”“他或许在执行秘密任务,不便透露行踪”。
那些话,像是一根根细针,轻轻扎在他的心上,不痛,却密密麻麻地泛着酸。他没有再追问,只是默默地回到老屋,继续守着这满院的榴花,守着那两坛早已酿好的酒,守着一个没有归期的约定。
桂花开了又谢,香飘满院又归于沉寂;石榴结了又落,青涩的果子长成艳红,又化作泥土里的养分;雪落了又融,覆盖了青石板路,又在春日里汇成细流,淌过树干上那行“今霄 浮年 岁岁年年”的刻痕。他每日晨起打扫院落,将落下的榴花瓣一片片捡起来,晒干了做成香囊,挂在屋里,挂在树下,像是挂着一串串细碎的思念;他每日午后坐在八仙桌旁,给何今霄写信,写院里的石榴又长高了多少,写巷口的新掌柜做的汤圆不如从前好吃,写他种的茉莉终于开了第一朵花,洁白的花瓣,香得很,写夜里的风很大,吹得窗棂作响,他又梦见了何今霄,梦见两人在榴树下温酒,笑得眉眼弯弯。那些信,一封封叠好,放进那个旧木匣子里,木匣子满了,就换一个新的,新的木匣子也满了,两个匣子并排放在床头,像是放着他三年来的心事。
他每日傍晚站在院门口,看着夕阳将青石板路染成金色,看着飞鸟掠过天际,看着巷子里的人家炊烟袅袅,直到夜色漫上来,直到巷口的灯火一盏盏亮起,才缓缓转身,对着满院的寂静,对着那棵石榴树,轻声说一句“今霄,我等你”。
炉火旁的桂花酒和石榴酒,早已开封。他偶尔会斟上一杯,对着空荡荡的对面,像是在与故人对饮。酒液入喉,带着桂花香和石榴的清甜,却也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苦涩。他总想起何今霄走前说的话,说等他回来,要就着满院榴花,喝这坛桂花酒。可榴花开了三载,酒也温了三载,等的人,却始终没有回来。
这日午后,日头正烈,蝉鸣声嘶力竭地响彻巷陌。宋浮年刚给石榴树浇完水,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,他抬手用袖子擦了擦,正准备回屋歇会儿,忽然听见巷口传来一阵脚步声——不,不是普通的脚步声,是他刻在骨血里的,熟悉得让他心头猛地一颤的脚步声。那脚步声沉稳有力,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,一步一步,踩在青石板路上,发出清晰的声响,像是踩在他的心跳上。
他的身子僵住了,像是被施了定身咒,手里的洒水壶“哐当”一声掉在地上,清水溅湿了裤脚,他却浑然不觉。他不敢回头,怕这只是一场梦,怕一回头,那脚步声就会消失不见,怕眼前的一切,不过是他日复一日的执念生出的幻觉。
脚步声越来越近,带着阳光的灼热和路途的疲惫,停在了院门口。
宋浮年的心跳快得像是要跳出胸膛,血液在血管里奔涌,震得他耳膜发疼。他能感觉到,一道温柔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背上,落在了他挽起的袖口上,落在了满院灼灼的榴花上。那目光,带着思念,带着愧疚,带着失而复得的庆幸,像是春日的暖阳,瞬间驱散了他三年来的寒意。
过了许久,久到他以为自己会就这样站到天荒地老,他才缓缓地,缓缓地转过身。
院门口站着一个人。
一身笔挺的军装,肩章在阳光下闪着光,风尘仆仆的行囊靠在脚边,沾着旅途的尘土。他的脸庞比三年前硬朗了些,棱角分明,眉眼间添了几分风霜的痕迹,胡茬泛着淡淡的青,却依旧是记忆里的模样——那双眼睛,依旧温柔得像江南的春水,此刻正含着笑意,含着浓浓的思念,含着化不开的缱绻,望着他。
是何今霄。
真的是何今霄。
宋浮年的眼睛瞬间就红了。他张了张嘴,想说些什么,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,千言万语涌到嘴边,翻来覆去,却只化作了一声哽咽。那声哽咽很轻,却像是一道惊雷,炸开了他心头积压了三年的思念、委屈、担忧,还有那些不敢言说的恐惧。
三年的等待,三年的思念,三年的孤灯长夜,三年的榴花开落,在这一刻,全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水,顺着脸颊滑落,砸在青石板上,溅起细碎的水花。
何今霄看着他泛红的眼眶,看着他清瘦的模样,看着他眼底三年未变的牵挂,心头像是被什么狠狠揪了一下,疼得厉害。他放下行囊,快步走上前,伸出手,轻轻握住了宋浮年的手腕。他的掌心带着阳光的温度,带着旅途的燥热,粗糙的指腹摩挲着宋浮年腕间的薄茧,动作温柔得不像话。
指尖相触的刹那,熟悉的温度传来,宋浮年的身子微微一颤,眼泪落得更凶了,像是断了线的珠子,怎么擦都擦不干净。
“浮年。”何今霄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,几分失而复得的庆幸,他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宋浮年的手背,像是在抚摸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,“我回来了。”
三个字,简简单单的三个字,却像是一道暖流,瞬间涌遍了宋浮年的四肢百骸。他再也忍不住,猛地扑进何今霄的怀里,紧紧地抱住他的腰,将脸埋进他的胸膛,闻着他身上熟悉的雪松味,还有淡淡的硝烟味,那是独属于何今霄的味道,是他思念了三年的味道。他哽咽着,声音破碎不堪:“你回来了……你终于回来了……我等了你三年……榴花开了三载……酒温了三载……我以为……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……”
“对不起。”何今霄收紧手臂,将他紧紧搂在怀里,下巴抵着他的发顶,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愧疚,还有一丝后怕,“让你等了这么久。边境维稳任务繁重,战后残余势力反扑,我们驻防的地方,是最偏远的哨所,信号不通,书信难达……后来又被调去执行秘密任务,整整两年,不能和外界联系……我每天都在想你,想这老屋,想这棵石榴树,想你说的,要和我一起看榴花,喝桂花酒。”
他抬手,轻轻拭去宋浮年脸上的泪水,指尖划过他的眉眼,动作温柔得像是在抚摸稀世的珍宝。他的目光落在宋浮年颈间,那里挂着两枚银锁片,一枚刻着“浮年”,一枚刻着“今霄”,紧紧地挨在一起,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。“你看,我没食言。榴花正开着,我回来了。”
宋浮年抬起头,看着他的眼睛,泪眼朦胧地点了点头。他伸出手,抚摸着何今霄脸上的胡茬,指尖传来微微的刺痛感,这真实的触感,让他瞬间红了眼眶。不是梦,是真的,何今霄真的回来了。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,却带着一丝释然的笑意:“回来了就好……回来了就好……”
风穿过石榴树的枝叶,发出沙沙的声响,像是在低吟浅唱。火红的花瓣簌簌落下,飘在两人的肩头,落在他们紧握的手上,像是一场盛大的祝福。阳光透过榴花的缝隙,洒在两人身上,洒在满院的青石板上,泛着温暖的光。
何今霄低头,看着宋浮年泛红的眼眶,看着满院灼灼的榴花,嘴角扬起一抹温柔的笑意。他轻轻俯身,在宋浮年的唇上印下一个吻,带着三年的思念,带着岁岁年年的承诺,带着阳光的温度和榴花的清香。
“浮年,”他轻声说,声音温柔而坚定,“以后,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。”
宋浮年用力点头,将脸埋进他的怀里,泪水沾湿了他的军装,却带着释然的笑意。
炉火旁的桂花酒和石榴酒,还在散发着淡淡的香气。床头的两个木匣子,终于等来了收信人。老屋的院落里,满是榴花的清香,和久别重逢的暖意。
那些漫长的等待,那些孤灯长夜的相思,都在这一刻,化作了岁岁年年的相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