立夏过后,小城的日头渐渐烈了起来,风里裹着草木的清甜,漫过青石板巷的辙痕,吹进老屋的院落时,总要先拂过那棵枝繁叶茂的石榴树。不过月余光景,先前缀满枝头的花苞竟像是攒足了劲儿,一夜之间绽了大半。
火红的花瓣层层叠叠,簇拥着嫩黄的花蕊,在阳光下灼灼其华,像是将满腔的热忱都揉碎了洒在枝头。风一吹,细碎的花瓣便簌簌落下,飘在青石板上,沾在窗棂边,连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甜丝丝的香。
宋浮年晨起时,第一眼望见的便是这满树榴花。他披着件洗得发白的月白长衫站在檐下,晨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,落在满地落红里,竟生出几分“人面不知何处去,桃花依旧笑春风”的怅惘。只是这不是桃花,是石榴花,是他和何今霄约定好,要一同赏的花。
他蹲下身,拾起一片落在脚边的花瓣,指尖抚过那细腻的纹路,恍惚间竟觉得,这花瓣上还留着那日何今霄指尖的温度。那人走前,曾抚着这粗糙的树干说,等他回来,要就着满院榴花,喝那坛封藏的桂花酒。如今榴花已开得这般热闹,可那人,却连一封书信都未曾寄来。
边境的战事,他是从巷口卖报的小贩口中听来的。那日他去买酿新酒的糯米,听见几个老人围在报摊前叹气,说边境的战况吃紧,敌我胶着,怕是要有一场恶战。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,连呼吸都带着疼。他攥着衣角,蹲在报摊旁,将那份印着边境消息的报纸看了一遍又一遍,直到字里行间的铅墨都模糊了,直到眼睛酸得发涩,才失魂落魄地回了老屋。
自那以后,他每日都会去巷口走一趟,不为买东西,只为听一听有没有新的消息。可日子一天天过去,除了偶尔传来的零星战事,再无其他。他不敢细想,只能将所有的担忧,都化作打理老屋的力气。
他将那两坛酒搬去了石榴树下,让酒液浸着榴花的香气。他每日都会给石榴树浇水,给那些新种下的月季松土,指尖划过嫩绿的芽苞时,总要轻声念叨一句,今霄,你看,月季也快开花了。他还学着何今霄的样子,在炉火旁炖莲子羹,火候掐得和那人一模一样,可炖出来的味道,总觉得少了几分什么。后来他才恍然,少的不是冰糖,不是枸杞,是那个坐在对面,笑着看他喝汤的人。
夜里的油灯,依旧亮到天明。灯芯跳着,将他的影子映在斑驳的墙壁上,孤单得像是一幅褪色的画。他会坐在八仙桌旁,翻着那本《城南旧事拾遗》,翻到夹着阿沅那封信的页码,便怔怔地看着。信上的字迹已经被摩挲得有些模糊,那句“待榴花开尽,盼君归矣”,像是一把细针,轻轻扎着他的心房。他想起阿沅等二郎的那些岁月,想起那些浸在时光里的相思与等待,忽然觉得,原来相思二字,竟是这般磨人。
这日午后,他正坐在树下缝补那件何今霄遗落的藏青色长衫,指尖捏着针线,一针一线缝得极慢。忽然听见巷口传来一阵喧哗,孩童的嬉笑声混着大人的呼喊声,撞破了院落的宁静。他抬起头,看见几个孩童追着跑过,手里挥着小小的纸旗,嘴里喊着:“停战了!边境停战了!”
他的手猛地一顿,银针猝不及防地扎进指尖,渗出一滴鲜红的血珠。他却像是浑然不觉,猛地站起身,朝着巷口跑去。跑得太急,衣角被石榴树枝勾住,撕裂了一道口子,他也顾不得,只攥着那片被血染红的榴花瓣,跌跌撞撞地往前冲。
巷口的报摊前,围满了人。他挤进去,颤抖着手拿起一份还带着油墨香的报纸,头版的大字赫然映入眼帘——“边境战事平息,我方将士凯旋”。
他的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,砸在报纸上,晕开一片墨迹。周围的人都在欢呼,有人拍着他的肩膀道喜,他却听不清,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,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声,一声比一声响亮。
他跌跌撞撞地跑回老屋,冲进院子,看着满树榴花,终于忍不住蹲下身,将脸埋在臂弯里,失声痛哭。这些日子以来的担忧、恐惧、思念,都在这一刻,化作滚烫的泪水,落在青石板上,落在散落的花瓣上。
哭过之后,他站起身,抹了抹眼泪,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。他开始忙碌起来,将屋里屋外打扫得一尘不染,连窗棂上的蛛网都擦得干干净净。他把那坛桂花酒从石榴树下搬了出来,细细擦拭着陶坛上的灰尘,红纸上“宋浮年 何今霄”的字迹,在阳光下格外清晰。他还去集市买了何今霄爱吃的桂花糕,买了新鲜的蔬菜,想着等那人回来,一定要做一桌丰盛的饭菜。
他站在院门口,望着那条通往车站的青石板路,目光灼灼。路边的月季,不知何时已经冒出了粉嫩的花苞,像是一个个小小的希望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,巷子里渐渐有了归来的将士。每日都能听见谁家的门口传来欢呼,传来久别重逢的哽咽。宋浮年的心,也跟着一天天提了起来。他每日都会站在院门口,从清晨等到黄昏,看着朝阳将青石板路染成金色,又看着暮色将这条路吞没。
邻居见他这般,都劝他:“浮年,别急,总会回来的。”
他笑着点头,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。他怕,怕那人会被战事耽搁,怕那人会看不见这满树榴花,怕那句“等我回来”,终究成了空诺。
这日黄昏,夕阳的余晖洒在巷口,像是给青石板路镀上了一层金。晚霞烧得漫天都是,红得像极了院中的榴花。他正站在院门口张望,手里捏着一片干枯的花瓣,忽然看见巷口走来几个穿着军装的人,说说笑笑地路过。
他的心跳骤然加快,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两步,目光紧紧盯着那几个人的身影。可直到他们走过,他也没看见那个熟悉的轮廓。
晚霞渐渐褪去,夜色一点点漫上来。巷子里的灯火一盏盏亮起,映着他孤单的身影。他缓缓转过身,看着满院榴花,轻轻叹了口气。
他伸手拂过一朵开得正盛的榴花,轻声说:“今霄,榴花开了,你什么时候回来啊。”
风穿过枝叶,发出沙沙的声响,像是在回应他的话。
炉火旁的桂花酒,还在静静等待着。
老屋的院落里,满是榴花的清香,和未曾散去的相思。
那些漫长的等待,那些孤灯长夜的期盼,都化作了枝头的榴花,灼灼地开着,等着归人的脚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