何今霄走后的日子，小城的雨像是断了线的珠子，淅淅沥沥缠缠绵绵，竟下了足有半月。老屋的青石板路被泡得发潮，缝隙里钻出的青苔绿得晃眼，院中的石榴树倒是愈发葱茏，枝叶舒展着，将半扇窗都遮了，只是少了往日里两人并肩立在树下的身影，便连那满树的绿意，都透着几分孤寂。
宋浮年依旧每日晨起打扫院落，只是扫帚划过青石板的声响，在空荡荡的院里回荡着，显得格外寂寥。他会特意将石榴树下的落叶扫得干干净净，就像何今霄还在时那样，然后蹲在树旁，看着那些在雨后愈发鲜亮的叶片，一看就是半晌。指尖抚过树干上那行“今霄 浮年 岁岁年年”的刻痕，粗糙的纹路硌着指尖，像是在提醒他，那些温柔的时光，并非一场幻梦。
堂屋里的八仙桌，依旧摆着那本《城南旧事拾遗》，还有那张裱好的信笺。宋浮年常常坐在桌旁，翻着书，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封信上。阿沅写给二郎的字句，一笔一划都浸着相思，从前读来只觉怅惘，如今却像是字字句句，都戳中了他的心窝。他会想起何今霄走的那日，车站的汽笛声尖锐得刺耳，那人站在车窗边挥手的模样，在雨幕里渐渐模糊，最后化作一滴滚烫的泪，落在他的手背上。
白日里还好，院里的石榴树，檐下的红灯笼，还有那两坛静静发酵的酒，都能让他生出几分念想。可到了夜里，漫漫长夜就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，将他整个人都罩住了。他会习惯性地往身旁的位置摸去，触到的却只有一片冰凉的床单，那一刻，心底的空落像是潮水般涌来，几乎要将他淹没。
他不敢熄灯，总是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，灯火跳跃着，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，映在斑驳的墙壁上，孤单得让人心疼。他会抱着那床何今霄盖过的棉被，被子上还残留着那人身上淡淡的雪松味，他将脸埋进棉被里，像是能闻到那人的气息，像是能感受到那人的温度。
夜里的风穿过窗棂，发出呜呜的声响，像是谁在低声啜泣。宋浮年常常在这样的风声里惊醒，额头上覆着一层冷汗。他会起身走到窗边，推开那扇半敞的窗，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。月色朦胧，洒在石榴树上，洒在青石板上，洒在那两坛酒上。他会想起去年的雪夜，何今霄守在炉火旁，给他温着桂花酒，火光映着那人的眉眼，温柔得不像话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，雨终于停了，小城的天渐渐放晴，阳光透过石榴树的枝叶，洒下斑驳的光影。宋浮年开始学着打理那两坛酒，他会按照何今霄教他的法子，每隔几日就去陶坛旁听一听，听里面酒液发酵的细微声响。那声响很轻，却像是一缕丝线，将他的思念，牵向远方。
他还会去集市，买何今霄爱吃的糕点，买酿桂花酒需要的糯米，买种月季要用的花籽。他会把糕点放在八仙桌上，放得久了，糕点就会变硬，他却舍不得扔，像是这样，就能留住一点那人的气息。他会在石榴树旁，种下几株月季，松土、浇水、施肥，做得一丝不苟。他想着，等月季开花的时候，何今霄是不是就回来了？
他开始给何今霄写信，写得很长很长。写院里的石榴树又长高了几分，写他酿的桂花酒又香了几分，写他种的月季冒出了嫩芽，写巷口的汤圆店又推出了新口味的汤圆。他写了很多很多，却总是在最后，将信纸揉成一团，扔进火里。他怕，怕这封信寄不到那人的手上，怕那人在边境，连收信的时间都没有。
只是，他还是忍不住，偷偷将一封信，塞进了那坛桂花酒的陶坛里。信上只有一句话：“今霄，榴花快开了，我等你回来。”
他依旧每日守着老屋，守着石榴树，守着那两坛酒。日出而作，日落而息，日子过得平淡而寂寥，却又带着一丝隐隐的期盼。他会站在院门口，望着那条通往车站的青石板路，望眼欲穿。路过的邻居会问他：“浮年，等谁呢？”他会笑着摇头，说：“等一个故人。”
故人，是刻在心底的名字，是藏在岁月里的温柔，是遥遥无期的归期。
五月的风，带着几分暖意，吹过小城的青石板巷。院中的石榴树，终于冒出了花苞，一颗颗，红彤彤的，像是一串串小小的灯笼。宋浮年站在树下，看着那些花苞，眼底亮得像盛满了星光。
他知道，榴花快要开了。
他也知道，他等的人，也快要回来了。
夜里的油灯依旧亮着，只是不再显得那么孤寂。灯火跳跃着，映着桌上的糕点，映着那本翻开的书，映着窗外的石榴树。宋浮年坐在桌旁，指尖摩挲着那枚银锁片，锁片上的温度，像是能传到心底。
他轻声说：“今霄，榴花快开了，你看到了吗？”
窗外的风，穿过石榴树的枝叶，发出沙沙的声响，像是在回应他的话。
孤灯长夜，相思入骨。
守着一树榴花，守着两坛温酒，守着一个遥遥无期的归期。
岁岁年年，不离不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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