惊蛰那日,天阴得发沉,铅灰色的云层像浸了水的棉絮,低低地压在小城的上空,连风都带着几分黏腻的潮意,卷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和草木初醒的淡香,漫过老屋斑驳的院墙,钻进半敞的窗棂。院中的那棵石榴树,枝桠间的残雪早已消融殆尽,光秃秃的深褐色枝干上,不知何时已经冒出了星星点点的嫩芽,嫩得像是乳白的玉,又像是沾了晨露的翡翠,在灰蒙蒙的天色里,透着几分倔强又鲜活的生机,仿佛只要风再暖一点,就能瞬间舒展成一片浓绿。
宋浮年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,手里捧着一本翻得泛黄的《城南旧事拾遗》,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纸页上那行记载着阿沅与二郎的文字,目光却早已飘出窗外,落在石榴树的枝桠上。他看得有些出神,连何今霄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莲子羹走进来的脚步声都没察觉。何今霄放轻了脚步,走到他身边,将青瓷碗轻轻放在桌上,温热的气息拂过宋浮年的手背,带着莲子的清甜和冰糖的温润,他才猛地回过神来,眼底的怅惘还没来得及散去,便被一抹笑意取代。
“又在看石榴树?”何今霄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,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,指尖划过发丝的触感细腻而温暖,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,“芽才刚冒出来,急什么?等过些日子,春雷再响几声,春雨再落几场,就该抽枝长叶了。”
宋浮年放下书,仰头看向他,眼底的笑意像漾开的春水,他伸手端起那碗莲子羹,指尖触到微凉的碗壁,暖意却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底。抿了一口,清甜的滋味在舌尖散开,莲子炖得软糯,入口即化,冰糖的甜意恰到好处,不腻不齁,带着淡淡的莲香,暖得人浑身都舒服。“这莲子羹熬得真好,比食堂的好喝多了。”他咂咂嘴,像是在回味,又像是在夸赞。
“那是自然。”何今霄挑了挑眉,语气里带着几分得意,伸手在他的鼻尖上刮了一下,“我可是照着外婆留下的方子熬的,莲子是去了芯的,怕苦着你,还加了几颗枸杞和红枣,小火慢炖了足足两个时辰,连火都没敢开大,生怕熬糊了。”他在宋浮年身边坐下,目光也顺着他的视线望向窗外的石榴树,“这树跟了外婆一辈子,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,定是通了灵性的,知道春天要来了,就急着醒过来,等着看满院的榴花,等着喝我们酿的桂花酒和石榴酒呢。”
宋浮年点点头,深以为然。他想起外婆躺在藤椅上,摇着蒲扇说过的旧事——这棵石榴树,是阿沅十八岁那年亲手种下的。那年春日,阳光正好,二郎从集市上买回一株石榴树苗,小心翼翼地递给阿沅,笑着说:“阿沅,你把它种下,等这树开花结果,我们就成亲,我带你去看遍江南的春天。”阿沅红着脸接过树苗,和二郎一起将它栽在院角,浇水、施肥,日日盼着它长大。后来,树年年开花,年年结果,火红的花朵映红了半条街巷,可阿沅和二郎,终究是没能等到那一场盛大的婚礼。战火打碎了江南的温柔岁月,二郎投笔从戎,一去不返,只留下阿沅守着这棵石榴树,守着岁岁年年的等待,守着一场遥遥无期的团圆。不过没关系,现在,这棵树守着他和何今霄,守着这满院的烟火气,守着岁岁年年的花开花落,也算是圆满了阿沅和二郎的心愿了。
两人正说着话,窗外忽然响起了一声闷雷,“轰隆——”一声,像是从天际深处滚来,震得窗纸都微微发颤,连八仙桌上的青瓷碗都轻轻晃动了一下。紧接着,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,打在石榴树的枝桠上,打在青石板的地面上,打在屋檐的瓦片上,发出清脆的声响,像是一场盛大的鼓点。雨来得又急又猛,瞬间就将整个小城笼罩在一片雨幕之中,远处的街巷、近处的院墙,都变得朦朦胧胧的,像是一幅晕染开的水墨画。空气里的闷热被一扫而空,取而代之的是清新的泥土气息和草木的清香,深吸一口气,让人觉得心旷神怡。
“春雷。”宋浮年轻声说,眼底闪过一丝惊喜,他放下手中的青瓷碗,站起身,快步走到窗边,推开半扇窗户。微凉的风夹杂着细密的雨丝吹了进来,拂在脸上,带着几分清爽的凉意,卷起他额前的碎发。他伸出手,接住一滴雨珠,冰凉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到心底,舒服得让人忍不住喟叹。“真好啊,春雷一响,万物都醒了。”
何今霄也走到窗边,站在他身后,伸手揽住他的腰,下巴抵在他的肩上,目光望向窗外的雨景。雨点密密麻麻地砸下来,在青石板上溅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,又迅速汇成细细的水流,顺着石板的纹路蜿蜒而下。石榴树的嫩芽在雨中愈发显得鲜亮,像是被洗过一般,绿得耀眼,那些小小的芽苞,像是一个个憋足了劲儿的孩童,迫不及待地想要舒展成嫩叶。远处的街巷里,传来几声孩童的欢呼,还有小贩收摊的吆喝声,夹杂在雨声里,显得格外鲜活,格外充满生机。
“听老人说,惊蛰的春雷一响,藏在土里的虫子就醒了,沉睡的草木就醒了,连大地都醒了。”何今霄的声音低沉而温柔,带着几分磁性,像是春雨落在泥土里的声音,“你看,这雨一下,草要绿了,花要开了,我们的石榴树,也要长得更旺了。等再过些日子,我们就能看到满树的榴花了。”
宋浮年点点头,往他怀里缩了缩,鼻尖蹭着他温热的脖颈,听着窗外的雨声,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,听着胸腔里传来的震动,心里忽然觉得,这样的日子,真好。没有战火纷飞,没有生离死别,没有遥遥无期的等待,只有相爱的人守在身边,只有这淅淅沥沥的雨声,只有这满院的生机盎然,只有柴米油盐的温暖,只有岁岁年年的陪伴。
雨渐渐小了,雷声也渐渐远去,像是疲倦了一般,隐没在云层深处。天边的云层裂开了一道缝隙,一缕淡淡的阳光透了出来,像是金色的丝线,穿过雨幕,洒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,洒在石榴树的嫩芽上,洒在两人相握的手上,泛着温暖而柔和的光。雨珠挂在石榴树的枝桠上,像是一串串晶莹的珍珠,在阳光下闪闪发光。
“雨停了。”宋浮年轻声说,眼底满是笑意,他转过头,看着何今霄的眼睛,那双眼睛里盛着阳光,盛着雨景,盛着他的影子,温柔得能溺出水来。
“嗯。”何今霄应了一声,低头在他的发顶印下一个轻吻,带着雨的清新和阳光的温暖,“我们去院里走走吧,看看石榴树的嫩芽,说不定经了这场春雨,又长大了些。”
两人披上薄外套,推门走进了院子里。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,带着泥土的芬芳和草木的清香,深吸一口气,让人觉得浑身都轻快了不少。石榴树的枝桠上,嫩芽被雨水洗得发亮,一颗颗饱满的芽苞,像是一个个小小的希望,在阳光下熠熠生辉。青石板的地面上,积着浅浅的水洼,倒映着天空的云影,倒映着两人的身影,温柔得不像话。偶尔有几滴雨珠从枝桠上滚落,滴进水洼里,漾开一圈圈细碎的涟漪,将两人的影子晃得支离破碎,又很快重合在一起。
宋浮年蹲在石榴树下,指尖小心翼翼地拂过嫩芽,触感柔软而湿润,带着生命的温度,像是触到了春天的脉搏。他抬头看向何今霄,眼底亮得像盛满了星光:“你看,它真的醒了,芽都鼓起来了,好像马上就要炸开一样。”
何今霄走过去,站在他身后,俯身搂住他的肩膀,目光落在那些嫩芽上,眼底满是温柔:“嗯,醒了。等再过些日子,就该抽枝长叶了,到了五月,就能开满树的榴花,像一团团火,映红整个院子。”他顿了顿,又补充道,“到时候,我们就把那坛桂花酒开了,就着满院的榴花,喝个痛快,还要给阿沅和二郎留两杯,让他们也尝尝这太平盛世的酒香。”
宋浮年点点头,嘴角扬起一抹幸福的笑容,眼眶却微微泛红。他仿佛看到,五月的阳光里,石榴树开满了火红的花朵,热烈而奔放,映红了整个院落,映红了两人的眉眼。他和何今霄并肩站在树下,手里端着温热的桂花酒,酒香四溢,漫过鼻尖。他们将两杯酒轻轻放在石桌上,放在那张裱好的信笺旁,像是在与阿沅和二郎共饮。阳光洒在花瓣上,洒在酒杯里,洒在两人相握的手上,洒在腕间的银锁片上,泛着淡淡的光泽。
两人在院里待了许久,直到太阳渐渐升高,将湿漉漉的地面晒干,直到空气中的凉意散去,只剩下暖融融的春意,才转身回屋。堂屋里的八仙桌上,那碗莲子羹还温着,散发着淡淡的莲香。宋浮年端起碗,又喝了一口,清甜的滋味在舌尖散开,带着春日的温柔,带着何今霄的温度。
何今霄走到炉边,添了几块木炭,炉火噼啪作响,橘红色的火苗舔舐着炉壁,将整间屋子都烘得暖融融的。他回头看向宋浮年,眼底满是笑意:“等天气再暖些,我们就把院里的土翻一翻,松松土,施点肥,种些你喜欢的花。你不是说喜欢月季和茉莉吗?我们就种在石榴树旁边,让它们陪着石榴树一起长大,一起开花。”
宋浮年的眼睛亮了亮,放下碗,快步走到他身边,伸手抱住他的腰,鼻尖蹭着他的锁骨,声音软糯得像棉花糖:“好啊好啊,我要种月季,种茉莉,还要种蔷薇,种满院的花,让我们的老屋,一年四季都有花香,一年四季都热热闹闹的。”
“好。”何今霄轻笑一声,收紧手臂将他揽进怀里,下巴抵着他的发顶,声音温柔而坚定,像是在许下一个永恒的诺言,“都种,种满院的花,让我们的老屋,一年四季都有花香,一年四季都有我们的笑声。”
阳光透过窗棂,洒在两人身上,洒在堂屋的地板上,洒在那本摊开的《城南旧事拾遗》上,泛着温暖的光。炉火噼啪作响,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,空气中弥漫着莲子羹的甜香和草木的清香。窗外的石榴树,在阳光下舒展着嫩芽,像是在迎接一个崭新的春天,像是在期盼一场盛大的花开。而炉火旁的陶坛里,石榴酒还在发酵,桂花酒也在静静等待着,等待着榴花盛开的时节,等待着一场盛大的团圆,等待着岁岁年年的相守。
那些民国的风烟,那些尘封的往事,那些跨越了半个世纪的等待与思念,终究是在这惊蛰的春雷里,化作了万物复苏的生机,化作了岁岁年年的期盼,化作了这满院的温柔与安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