立冬过后,北风便裹着凛冽的寒意,一日比一日更盛了。小城的青石板路被寒霜浸得发白,清晨推开窗时,总能看到屋瓦上凝着一层薄薄的白霜,像撒了一地碎银,在晨光里泛着清冷的光。院中的石榴树早已落尽了最后一片叶子,光秃秃的枝桠遒劲地伸向灰蓝色的天空,像是一幅用浓墨勾勒出的水墨画,枝桠间还挂着几个漏摘的石榴,红彤彤的,在满目萧瑟里格外惹眼,成了这初冬时节里,最鲜活的一抹亮色。
宋浮年是被冻醒的。后半夜的风越发大了,呜呜地刮过窗棂,带着几分呼啸的意味,将窗纸吹得簌簌作响。他往被子里缩了缩,伸手摸了摸身旁的位置,却只触到一片微凉的床单,心头刚泛起一丝空落落的慌,就听见外间传来轻微的响动。他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身,披了件厚外套,赤脚踩在铺了棉毯的地板上,一步步挪到门边,轻轻掀开了门帘。
堂屋里的炉火正烧得旺,橘红色的火苗舔舐着炉壁,发出轻微的噼啪声,将整间屋子都烘得暖融融的。何今霄正蹲在炉边,手里拿着一把蒲扇,慢条斯理地扇着风,火光映在他的侧脸上,勾勒出清晰的下颌线和挺直的鼻梁,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,温柔得不像话。他的身旁放着一个砂锅,砂锅里正咕嘟咕嘟地炖着什么,浓郁的香气顺着掀开的锅盖溢出来,混着柴火的暖意,钻进宋浮年的鼻腔里。
“怎么醒了?”何今霄听到动静,侧过头看他,眼底带着几分笑意,“是不是被风声吵着了?”他放下蒲扇,站起身,快步走到宋浮年身边,伸手将他揽进怀里,掌心的温度透过单薄的外套传过来,熨帖得宋浮年瞬间就暖和了过来,“怎么不穿袜子?地板凉。”
宋浮年往他怀里缩了缩,鼻尖蹭着他温热的脖颈,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,还有几分撒娇的意味:“你不在身边,冷。”他的目光落在那口咕嘟作响的砂锅上,眼底泛起好奇,“你在炖什么?好香。”
“炖的排骨莲藕汤。”何今霄揉了揉他的头发,指尖划过发丝的触感细腻而温暖,“昨天去集市,看到有新鲜的莲藕,就买了些。想着天冷了,喝碗热汤暖暖身子。”他牵着宋浮年的手,走到炉边的小板凳旁,让他坐下,又转身去屋里拿了一双厚袜子,蹲下身,小心翼翼地替他穿上,指尖触到他微凉的脚踝时,忍不住皱了皱眉,“以后不许再赤脚踩地板了,冻坏了怎么办?”
宋浮年看着他认真的模样,忍不住弯了嘴角,伸手抱住他的脖颈,在他的脸颊上轻轻啄了一下,像偷食的小猫:“知道了,以后都听你的。”
何今霄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弄得微微一怔,随即低笑出声,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,眼底的笑意温柔得能溺出水来:“就会撒娇。”他站起身,掀开砂锅的盖子,浓郁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,汤锅里的莲藕粉糯,排骨炖得酥烂,汤色乳白,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。他用勺子舀了一勺汤,吹凉了,递到宋浮年唇边,“尝尝看,味道怎么样?”
宋浮年张口含住,温热的汤液滑过喉咙,带着莲藕的清甜和排骨的鲜香,暖得他从舌尖到心底都泛起一阵暖意。他眯起眼睛,像只餍足的猫,连连点头:“好喝,比食堂的好喝多了。”
何今霄的眼底满是笑意,又舀了一勺递给他,看着他小口小口地喝着,心里也跟着变得柔软起来。炉火噼啪作响,砂锅咕嘟咕嘟地炖着汤,窗外的北风呼呼地刮着,卷起地上的落叶,打着旋儿飘过窗棂。屋里的暖融融的,混着汤的香气,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,温柔得不像话。
喝完汤,天色已经大亮。北风渐渐小了些,阳光透过窗棂,洒在堂屋的地板上,落下斑驳的光影。宋浮年和何今霄并肩坐在八仙桌旁,翻看着那本《城南旧事拾遗》,还有那张阿沅写给二郎的信笺。信笺已经被宋浮年小心地裱了起来,夹在书里,每次翻看时,他的心里都会涌起一阵酸涩,却又带着几分释然。
“你说,阿沅年轻的时候,会不会也像我们这样,在冬天的清晨,守着一碗热汤,等着二郎归来?”宋浮年的指尖轻轻拂过信笺上娟秀的字迹,眼底带着淡淡的怅惘。
何今霄伸手握住他的手,指尖相扣,温热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到心底:“会的。”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,“在那些没有战火的日子里,他们一定也像我们这样,守着炉火,喝着热汤,说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,盼着岁岁年年,盼着长长久久。”
宋浮年点点头,靠在他的肩上,目光望向窗外光秃秃的石榴树。枝头的石榴红彤彤的,像一个个小灯笼,在阳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。“等下雪了,我们就把那些石榴摘下来,酿石榴酒吧。”他忽然开口,眼底带着几分期待,“外婆说过,用雪水酿的石榴酒,味道最好,清冽甘甜,带着雪的气息。”
“好。”何今霄的声音里带着笑意,“等下雪了,我们就摘石榴,酿石榴酒。还要堆个雪人,就堆在石榴树下,给它戴上你的围巾,戴上我的帽子。”
宋浮年忍不住笑出声,伸手捶了他一下:“幼稚。”心里却泛起一阵甜甜的暖意。他想象着下雪的模样,想象着满院的白雪,想象着石榴树下的雪人,想象着他和何今霄并肩站在雪地里,看着雪花簌簌落下,落在他们的发梢上,落在他们的肩头,落在腕间相扣的银锁片上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,北风越发凛冽,枝头的石榴渐渐被寒霜打得发蔫,却依旧倔强地挂在枝桠上,像是在等待一场雪的降临。宋浮年和何今霄每日晨起,都会去院门口看看天,盼着能飘下第一场雪。他们还特意去集市买了新的酒曲,洗干净了陶坛,就等着雪落的那一天,酿一坛属于他们的石榴酒。
这日清晨,宋浮年是被一阵细碎的声响吵醒的。他睁开眼,就看到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,细碎的雪花正悠悠扬扬地飘落下来,像柳絮,像鹅毛,轻轻落在窗台上,落在石榴树的枝桠上,落在院中的青石板上。
“今霄!下雪了!”宋浮年的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惊喜,他翻身下床,连外套都来不及穿,就冲到了窗边。
何今霄也醒了,他看着宋浮年兴奋的模样,眼底满是笑意,连忙拿起厚外套,快步走到他身边,替他披上,又将他揽进怀里,裹得严严实实的:“慢点,别冻着了。”
宋浮年靠在他的怀里,看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雪,眼底亮得像盛满了星光。雪花簌簌落下,很快就给老屋的瓦檐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,给石榴树的枝桠披上了一件洁白的衣裳,给整个院落都蒙上了一层温柔的雪色。
“我们去摘石榴吧!”宋浮年仰头看着他,眼底满是期待。
何今霄轻笑一声,揉了揉他的头发:“好。”
两人穿上厚厚的棉袄,戴上围巾和手套,推门走进了院子里。雪花落在他们的发梢上,落在他们的肩头,冰凉的触感带着冬日特有的清冽。宋浮年伸手接住一片雪花,看着它在掌心慢慢融化,变成一滴晶莹的水珠,忍不住笑出了声。
何今霄搬来一张梯子,小心翼翼地爬上石榴树,伸手摘下那些红彤彤的石榴。宋浮年则站在树下,手里提着一个竹篮,仰着头看着他,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,凝成了小小的冰晶,让他的眼睛看起来格外明亮。
“小心点!”宋浮年忍不住叮嘱道,声音里带着几分担忧。
“放心。”何今霄的声音从枝头传来,带着笑意,“不会摔下去的。”
红彤彤的石榴一个个被摘下来,放进竹篮里,很快就堆了满满一篮。何今霄从梯子上下来,走到宋浮年身边,伸手替他拂去发梢上的雪花,指尖的温度烫得宋浮年的脸颊微微发红。
两人提着竹篮回到屋里,炉火正烧得旺,暖融融的。他们将石榴一个个清洗干净,剥去外皮,取出里面饱满的石榴籽,放进陶坛里,撒上酒曲,又从院里接了干净的雪水,缓缓倒进陶坛里。何今霄小心翼翼地盖上坛盖,用红布裹住坛口,贴上写着两人名字的红纸,然后将陶坛放在炉火旁,让它慢慢发酵。
“等到来年春天,榴花盛开的时候,这坛石榴酒就酿好了。”宋浮年蹲在陶坛旁,眼底满是期待。
“嗯。”何今霄伸手握住他的手,指尖相扣,“到时候,我们就着榴花,喝着石榴酒,看着满院的春光,好不好?”
宋浮年用力点头,眼底的笑意像漾开的春水。他靠在何今霄的怀里,听着炉火噼啪作响,听着窗外雪花簌簌落下,心里忽然觉得,这样的日子,真好。没有战火纷飞,没有生离死别,只有相爱的人守在身边,只有柴米油盐的温暖,只有岁岁年年的期盼。
雪越下越大,给整个小城都披上了一件洁白的衣裳。老屋的院落里,石榴树静静立着,枝桠上积着厚厚的雪,像一幅温柔的水墨画。炉火旁的陶坛里,石榴酒正在慢慢发酵,带着清甜的气息,弥漫在整个屋子里。
宋浮年和何今霄并肩坐在窗前,看着窗外的雪景,看着雪花落在石榴树的枝桠上,落在院中的青石板上,落在他们相握的手上。
“今霄。”宋浮年忽然开口,声音温柔得像窗外的雪。
“嗯?”何今霄低头看他,眼底满是笑意。
“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,对不对?”宋浮年仰着头,看着他的眼睛,那双眼睛里,盛着雪花,盛着炉火,盛着他的影子,盛着满满的爱意。
何今霄低头,在他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吻,带着雪的清冽和炉火的温暖:“对。”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,像是在许下一个永恒的诺言,“岁岁年年,永不分离。”
窗外的雪还在下,簌簌地落在窗棂上,像是时光的絮语。炉火旁的陶坛里,石榴酒在慢慢发酵,酝酿着来年的春光。
那些民国的风烟,那些尘封的往事,终究是在这漫天的飞雪里,慢慢沉淀,慢慢释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