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露过后,暑气便如潮水般缓缓褪去,天高云淡,风里裹着丝丝缕缕的桂花香,漫过小城的青石板巷,绕过斑驳的院墙,钻进老屋半敞的窗棂,将整座院落都浸染上了清甜的气息。那香气不似榴花那般热烈奔放,燃得人眼底心头皆是滚烫;也不似兰草那般清幽冷冽,只在无人处暗自芬芳。它更像陈年的酒,带着岁月沉淀的温柔,悄无声息地钻进人的鼻腔,勾着人想起那些藏在时光褶皱里的温暖旧事,想起外婆摇着蒲扇的夏夜,想起石桌上甜腻的桂花糕,想起坛子里封存了一整个春天的酒香。
宋浮年是被这阵浓郁的桂香熏醒的。他翻了个身,鼻尖萦绕着熟悉的甜香,与记忆里外婆亲手酿的桂花酒的味道渐渐重叠,恍惚间,竟像是回到了儿时的秋天——那时的他,总爱蹲在院角的桂树下,看着外婆将金黄的花瓣小心翼翼地收进竹篮,指尖捻着花瓣的模样温柔得像在抚摸稀世的珍宝。小小的他踮着脚尖,够不着最低的花枝,便仰着小脸,眼巴巴地望着外婆,鼻尖蹭得满是花香,连梦里都是甜的。身旁的何今霄还睡得沉,呼吸均匀,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颈侧,带着淡淡的雪松味,那是何今霄常用的洗衣液的味道,清冽干净,与桂香交织在一起,酿成了初秋最温柔的梦境。晨光透过窗纱,碎金似的洒在何今霄的脸上,勾勒出他纤长的睫毛和流畅的下颌线,那睫毛微微颤动着,像是振翅欲飞的蝶,宋浮年忍不住伸出手,指尖轻轻拂过他的眉眼,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了这满室的静谧,怕惊扰了这难得的岁月静好。
“醒了怎么不叫我?”何今霄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,尾音微微上扬,带着几分慵懒的温柔。他眼睫颤了颤,缓缓睁开眼,眼底盛着晨光,像盛着一汪清澈的湖水,温柔得能溺出水来。他伸手握住宋浮年作乱的手指,放在唇边轻轻吻了吻,那吻带着微凉的触感,落在指尖,却烫得宋浮年的心尖微微发颤。“是不是被桂香馋醒了?”
宋浮年的脸颊微微泛红,缩回手,往他怀里缩了缩,鼻尖蹭着他的锁骨,声音闷闷的,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:“闻到桂香,就想起外婆酿的桂花酒了。”他记得,外婆酿的桂花酒,是极讲究的。要选秋分前后开得最盛的金桂,花瓣要挑完整无缺的,沾不得半点露水;糯米要选当年新收的圆粒糯米,泡在清水中足足十二个时辰,泡得粒粒饱满,捏在手里软糯弹牙;酒曲是外婆自己做的,用的是老家传下来的方子,加了陈皮和枸杞,酿出来的酒带着淡淡的药香,暖胃又暖心。最后,所有的原料都要封在陶坛里,埋在石榴树下的泥土里,等到来年榴花盛开时才启封。那酒液清冽,带着桂花的甜香和糯米的醇厚,抿一口,像是把一整个秋天的温柔都喝进了肚子里,从舌尖暖到心底。
何今霄轻笑一声,收紧手臂将他揽进怀里,下巴抵着他的发顶,目光望向窗外。院角的那棵老桂树,不知何时已经开满了细碎的花朵,金黄的花瓣缀满枝头,像撒了一树的星星,风一吹,便簌簌落下,像下了一场温柔的桂花雨,落在青石板上,落在石榴树的枝桠上,也落在窗台上那盆绿萝的叶片上,给翠绿的叶片镶上了一层金边。“那我们今日便酿桂花酒吧。”他的声音带着笑意,像是哄着心爱的小孩,“昨日去集市,我已经买好了糯米和酒曲,还特意寻了个和外婆那只一模一样的陶坛,青釉细口,坛底还刻着‘岁岁平安’四个字,就等今日采桂花了。”
宋浮年猛地抬起头,眼底亮得像盛满了星光,连眼角的余光都染上了笑意:“真的?”他原以为,外婆走后,那些带着外婆温度的味道,那些藏着童年记忆的时光,都随着外婆的离去而消散了,却没想到,何今霄竟把这些小事都记在了心里,记在了他自己都未曾留意的细节里。
“自然是真的。”何今霄刮了刮他的鼻尖,指尖的触感细腻而温暖,“骗你做什么?不过,酿桂花酒可是个细致活,半点马虎不得。你可得好好帮忙,不许偷懒,不许偷偷尝糯米,也不许把桂花撒得满地都是。”
宋浮年欢呼一声,翻身下床,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,地板上还残留着昨夜的凉意,激得他打了个小小的寒颤。他匆匆洗漱完毕,便拉着何今霄往院角跑去,脚步轻快得像个孩子。老桂树的枝干遒劲,是外婆年轻时亲手种下的,如今已经长得枝繁叶茂,树冠像一把撑开的巨伞,遮住了大半个院落。金黄的桂花挨挨挤挤地绽放在枝头,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,熏得人浑身都软了,连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。宋浮年伸手摘下一小簇桂花,放在鼻尖轻嗅,甜香入脾,瞬间勾起了无数回忆。小时候的秋天,外婆总会带着他采桂花,小小的他踮着脚尖,够不着高处的花枝,便由外婆抱着,将那些最饱满、最香甜的花朵摘下来,放进竹篮里。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,洒在两人身上,落下斑驳的光影,桂花的香气混着外婆身上的皂角味,成了他童年里最温暖的味道,成了他往后岁月里,一想起就觉得心安的念想。
“小心些,别摔着。”何今霄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他手里提着一个竹篮,竹篮的边缘还留着外婆当年刻下的细碎纹路,是宋浮年前几日翻箱倒柜找出来的,竹篮的把手已经被摩挲得发亮,带着时光的温度。他快步上前,伸手扶住差点被树根绊倒的宋浮年,眼底满是笑意,“急什么?桂花又不会跑,晚一点采,它也不会谢。”
宋浮年吐了吐舌头,站稳身子,接过竹篮,开始小心翼翼地采摘桂花。他专挑那些开得正盛的花朵,指尖捻过花瓣,柔软的触感带着淡淡的凉意,像是触到了初秋的风。他不敢用力,生怕捏碎了娇嫩的花瓣,只轻轻一捻,花瓣便落在了掌心,带着淡淡的甜香。何今霄则搬来一张小板凳,站在上面,采摘着高处的花枝。他的动作温柔而细致,生怕碰落了那些娇嫩的花瓣,阳光洒在他的侧脸上,勾勒出柔和的轮廓,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,宋浮年看得有些出神,忽然觉得,这样的日子,便是人间烟火的极致温柔,便是外婆口中的太平盛世。
竹篮很快就装满了桂花,金黄的花瓣堆得满满当当,香气四溢,连空气里都飘着甜意。两人提着竹篮回到屋里,按照外婆留下的方子,开始忙碌起来。先将桂花仔细筛选一遍,挑出里面的杂质和残花,只留下那些完整饱满的金桂,这是个磨人的活计,宋浮年坐在小凳上,眯着眼睛,一点点地挑拣着,指尖沾满了桂花的香气。何今霄则去清洗陶坛,他用热水将陶坛里里外外洗了三遍,又用干净的白布擦干,确保坛壁上没有半点水渍,他说,外婆酿桂花酒时,陶坛一定要干净,不能沾半点油污和水渍,这样酿出来的酒才不会变质,才会带着纯粹的香气。然后,宋浮年将挑拣好的桂花用清水轻轻漂洗干净,沥干水分,晾在竹匾里,让秋风带走花瓣上的水汽,何今霄则将提前泡好的糯米捞出,沥干,放进蒸笼里蒸熟。袅袅的热气升腾而起,带着糯米的清香,混着桂花的甜香,弥漫了整个屋子,连墙角的蛛网都像是被这香气熏得柔软起来,连空气里都飘着幸福的味道。
宋浮年守在蒸笼旁,看着笼屉里的糯米渐渐变得晶莹剔透,像一颗颗饱满的珍珠,忍不住咽了咽口水。他记得,小时候,外婆蒸好糯米,总会先给他捏一个糯米团子,裹上一层白糖,甜得他眯起眼睛,像只餍足的猫。何今霄则坐在一旁,将沥干的桂花放进瓷盆里,撒上一层细腻的白糖,细细揉搓着。他的动作认真而专注,指尖的力道恰到好处,既揉出了桂花的汁水,又没有揉碎花瓣。阳光落在他的手指上,泛着淡淡的光泽,宋浮年看得入了神,忽然伸手,从背后抱住了他,下巴抵在他的肩上,声音软糯:“今霄,你真好。”
何今霄的动作顿了顿,唇角扬起一抹温柔的笑意,他侧过头,在宋浮年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吻,带着桂花的甜香:“傻样。”他伸手,握住宋浮年环在他腰间的手,指尖相扣,“我们是要一起过一辈子的人,不对你好,对谁好?”
糯米蒸好后,晾至温热,与揉搓好的桂花、碾碎的酒曲一同放进干净的陶坛里。何今霄扶着陶坛,宋浮年则伸手,将糯米和桂花拌匀,指尖沾满了糯米的清香和桂花的甜香。两人的指尖偶尔相触,温热的触感像电流般窜过,惹得宋浮年的脸颊微微发烫。拌匀后,何今霄小心翼翼地将陶坛的盖子盖好,用红布裹住坛口,红布是宋浮年特意选的,像石榴花一样鲜艳的红色,再用麻绳紧紧系住,最后贴上一张红纸,上面用毛笔写着两个名字——宋浮年,何今霄。字迹遒劲有力,是何今霄特意写的,一笔一划,都透着认真,透着他对未来的期盼。
宋浮年蹲在陶坛旁,看着那坛封存的桂花酒,眼底满是期待:“要等多久才能喝?”
“外婆的方子上说,要等到来年春天。”何今霄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,指尖划过发丝的触感细腻而温暖,“等到来年榴花再开的时候,我们便开坛,就着满院的榴花,喝这坛桂花酒。”
“好。”宋浮年点点头,眼底的笑意像漾开的春水,“到时候,还要把阿沅和二郎的那杯酒,也一并倒上。”他想,阿沅和二郎若是泉下有知,看到这太平盛世,看到这满院的榴花和桂花,看到他和何今霄这般相守,定然也会含笑九泉吧。他们守了一辈子的等待,终于换来了这岁岁年年的安宁,换来了这人间烟火的温柔。
何今霄的目光温柔下来,他伸手握住宋浮年的手,指尖相扣,温热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到心底:“嗯,一并倒上。”
忙完桂花酒的事,日头已经偏西。秋风渐起,吹落了满院的桂花,青石板上落了一层金黄的花瓣,踩上去软软的,带着淡淡的香气。两人并肩坐在石凳上,看着夕阳渐渐沉入远山,天边的云霞被染成了绚烂的橘红色,像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,将整个小城都笼罩在一片温暖的光晕里。院中的石榴树,叶子已经开始泛黄,枝头挂着几个沉甸甸的石榴,红彤彤的,像一个个小灯笼,在夕阳的余晖里,泛着诱人的光泽。偶尔有几片泛黄的叶子飘落,落在石桌上,落在两人的肩头,带着秋意的温柔。
“还记得吗?”宋浮年忽然开口,目光望向院中的石榴树,眼底带着淡淡的笑意,“我们第一次来老屋,也是这样的秋天。”他记得,那天的桂香也这般浓郁,他和何今霄站在桂树下,看着花瓣簌簌落下,何今霄伸手,替他拂去了落在鼻尖的桂花,指尖的触感,温柔得不像话。那天,他们还在石榴树下,找到了外婆藏着的那枚刻着“阿沅”的银锁片,找到了那段被岁月尘封的往事。
何今霄顺着他的目光看去,眼底泛起温柔的涟漪:“记得。”他的声音带着淡淡的笑意,像是在回味那段温柔的时光,“那天也下着桂花雨,你站在桂树下,鼻尖沾了一片桂花,傻乎乎的,却笑得很好看。”他记得,那天的宋浮年,眼底盛着星光,脸颊泛红,像个偷喝了桂花酒的小孩,可爱得让他心动。那天,他看着宋浮年的笑脸,心里就暗暗发誓,要一辈子守着他,守着这老屋,守着这满院的花开花落。
宋浮年的脸颊一红,伸手捶了他一下,力道却轻得像挠痒痒:“明明是你,非要摘桂花往我头上撒,害得我满头都是。”他记得,那天何今霄摘了一大捧桂花,轻轻撒在他的头上,笑着说他像个桂花仙子,惹得他羞红了脸,却又忍不住笑出了声。那天的风,那天的桂香,那天的夕阳,都成了他记忆里最珍贵的画面。
何今霄低笑出声,伸手将他揽进怀里,下巴抵着他的发顶,目光望向天边的晚霞。晚霞绚烂,染红了半边天,像一幅流动的画。“那时候,我就在想,”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,像是在诉说一个埋藏已久的秘密,“要是能一辈子这样,就好了。守着你,守着这老屋,守着这满院的花开花落,直到白发苍苍。”
宋浮年的心头一暖,一股热流从心底涌上来,眼眶微微泛红。他靠在何今霄的怀里,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,感受着他温热的体温,鼻尖萦绕着桂花的甜香,忽然觉得,外婆说的没错,太平盛世,大抵就是这般模样。没有战火纷飞,没有生离死别,只有相爱的人守在身边,只有柴米油盐的温暖,只有岁岁年年的期盼。
“浮年。”何今霄忽然开口,声音里带着一丝认真,打破了这满院的静谧。
“嗯?”宋浮年仰头看他,眼底带着疑惑。
何今霄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,眼底盛着晚霞的余晖,温柔得不像话,却又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:“等毕业以后,我们就搬回老屋住吧。”他顿了顿,继续说道,语气里满是憧憬,“守着这棵石榴树,守着这棵桂树,酿桂花酒,吃石榴,看岁岁年年的花开花落。春天看榴花似火,夏天听蝉鸣聒噪,秋天闻桂香盈袖,冬天赏白雪皑皑。我们还要在院里种满你喜欢的花,种上月季,种上茉莉,种上你说过好看的所有花;还要养一只猫,一只狗,猫要像你一样黏人,狗要像我一样可靠,我们一起看着它们长大,一起过最平凡的日子。”
宋浮年的眼眶瞬间就红了,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,顺着脸颊滑落,滴在何今霄的衣襟上,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。他看着何今霄的眼睛,那双眼睛里,盛着他的影子,盛着他们的未来,盛着满满的爱意,像是一汪温柔的湖水,将他整个人都淹没了。他用力点头,声音带着哽咽,却又带着满满的笑意,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:“好。”
秋风再次吹过,卷起满院的桂花,纷纷扬扬地落下,像一场温柔的雨。夕阳的余晖洒在两人身上,洒在那坛封存的桂花酒上,洒在院中的石榴树和桂树上,将整个院落都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。远处的炊烟袅袅升起,与天边的云霞融为一体,巷子里传来孩童的嬉笑声,还有邻居家飘来的饭菜香,是红烧肉的浓郁,是青菜豆腐的清爽,一切都那么平和,那么温柔,像是时光给予的最慷慨的馈赠。
宋浮年靠在何今霄的怀里,闭上眼,嘴角扬起一抹幸福的笑容。他仿佛看到,来年春天,榴花再次开满枝头,火红的花朵映红了整个院落。他和何今霄并肩站在榴树下,小心翼翼地打开那坛桂花酒,酒香四溢,漫过鼻尖,漫过整个院落。他们将酒倒进两个白瓷杯里,又斟上两杯,轻轻放在石榴树下的石桌上。阳光洒在花瓣上,洒在酒杯里,洒在两人相握的手上,洒在腕间的银锁片上,泛着淡淡的光泽。
阿沅和二郎的身影,仿佛就站在榴树下,眉眼含笑,看着他们,看着这太平盛世,看着这岁岁年年的花开花落。他们的手里,似乎也端着一杯桂花酒,酒液清冽,带着甜香,像是在祝福着这对相守的恋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