入伏之后，盛夏的热浪便铺天盖地席卷了小城。日头毒辣得晃眼，将老屋的青石板路晒得发烫，连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燥热的气息，唯有院中的那棵石榴树，依旧枝繁叶茂，火红的花瓣在浓绿的叶片间灼灼燃烧，像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，将整个院落都染上了几分热烈的生机。
宋浮年是被窗外聒噪的蝉鸣吵醒的。阳光透过窗棂，碎金似的洒在床榻上，将被褥晒得暖融融的，带着阳光特有的味道。他翻了个身，身边的位置已经空了，只余下浅浅的余温，枕畔放着一碗冰镇的酸梅汤，碗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，透着丝丝缕缕的凉意。
他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身，伸手端过那碗酸梅汤，抿了一口，酸甜的滋味瞬间在舌尖漾开，驱散了周身的燥热。目光掠过桌角，那里放着一本摊开的旧相册，是昨日整理外婆遗物时翻出来的。相册的封皮已经泛黄发脆，边角磨损得厉害，里面夹着的照片，大多是黑白的，有些已经模糊不清，却藏着一段段被岁月尘封的时光。
宋浮年赤着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，走到桌前，指尖轻轻拂过相册的扉页。扉页上贴着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，照片上的女子梳着齐耳的短发，穿着素雅的旗袍，眉眼温婉，站在一棵石榴树下，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。那是年轻时的外婆，也是当年的阿沅。照片的背面，用娟秀的字迹写着一行小字：“民国三十六年，榴花初绽，与二郎摄于城南老宅。”
宋浮年的指尖微微一顿，心头涌上一阵酸涩。照片里的外婆，眉眼间满是少女的娇憨与温柔，那时的她，还不知道往后的岁月里，会有一场战火将她的人生碾碎，不知道她会守着一棵石榴树，等一个不归的人，等过岁岁年年，等白了青丝。
“醒了？”何今霄的声音从门外传来，带着几分笑意。他肩上搭着一条毛巾，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，手里提着一个竹篮，竹篮里放着几个刚从集市上买来的莲蓬，还带着新鲜的水汽。
宋浮年抬眸望去，只见何今霄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衫，袖口挽到小臂，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，阳光落在他的脸上，勾勒出清晰的轮廓，汗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滑落，滴在锁骨处，透着几分少年气的清爽。
“你去哪儿了？”宋浮年放下相册，迎了上去，伸手替他擦去额角的汗珠，指尖触到他温热的皮肤，传来一阵微凉的触感。
“去集市上转了转。”何今霄将竹篮放在桌上，掀开盖在上面的湿布，露出里面碧绿的莲蓬，“看到有卖新鲜莲蓬的，就买了些，你不是喜欢吃莲子吗？”
宋浮年的目光落在那些莲蓬上，眼底泛起笑意。记忆里，小时候的夏天，外婆总会带着他去集市上买莲蓬，回来后坐在石榴树下，剥出嫩白的莲子给他吃。莲子清甜脆嫩，带着淡淡的荷香，是他整个童年夏天最深刻的味道。
“我去剥莲子。”宋浮年拿起一个莲蓬，走到院中的石桌旁坐下。石桌上放着一个青瓷碗，碗里盛着清水，他将剥好的莲子扔进碗里，看着那些嫩白的莲子在水中沉浮，心头漾起一阵暖意。
何今霄也走了过来，坐在他对面，拿起一个莲蓬，慢条斯理地剥着。蝉鸣聒噪，阳光透过石榴树的枝叶，洒下斑驳的光影，落在两人身上，落在石桌上的青瓷碗里。空气中弥漫着石榴花的甜香和莲子的清润，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，温柔得不像话。
“你看。”何今霄忽然开口，将一颗剥好的莲子递到宋浮年唇边。宋浮年微微怔了怔，张口含住，清甜的滋味在舌尖散开，带着淡淡的荷香。他抬眸看向何今霄，对方的眼底盛着笑意，温柔得能溺出水来。
两人就这样坐在石桌旁，剥着莲蓬，聊着天，说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。宋浮年说起小时候的趣事，说外婆总爱给他讲阿沅和二郎的故事，说他总嫌外婆唠叨，却又忍不住缠着她听下去；说他小时候总爱在石榴树下玩耍，总爱用小石子在石桌上刻字，刻下自己的名字，刻下外婆的名字，刻下那些听不懂的故事里的名字。
何今霄安静地听着，偶尔插一两句话，目光始终落在宋浮年的脸上，带着淡淡的笑意。他说起自己的童年，说起在北方的老家，说起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，说起夏天的时候，爷爷会带着他坐在槐树下，摇着蒲扇，给他讲那些抗日的故事。
“原来你小时候这么皮。”宋浮年听完，忍不住笑了起来，眼底闪着细碎的光。
“那可不。”何今霄挑了挑眉，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，“不过，还是没你皮。”
宋浮年佯怒地拍开他的手，却忍不住弯了嘴角。蝉鸣依旧聒噪，阳光依旧炽热，可身边有了这个人，连这盛夏的燥热，都变得温柔起来。
不知不觉间，日头渐渐西斜，天边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橘红色。石榴树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，投在青石板路上，像一幅温柔的水墨画。石桌上的青瓷碗里，已经堆满了剥好的莲子，嫩白的，透着清甜的气息。
何今霄站起身，伸了个懒腰，目光落在院角的那口老井旁。“要不要去打水？”他提议道，“井水冰镇的西瓜，才是夏天的味道。”
宋浮年眼前一亮，连忙点头。他小时候最喜欢的，就是夏天的傍晚，外婆从井里捞出冰镇的西瓜，切成小块，放在竹篮里，坐在石榴树下，和他一起分享。西瓜清甜多汁，带着井水的凉意，是整个夏天最惬意的时光。
两人一起走到井旁。那口老井已经有些年头了，井壁上爬满了青苔，井口用一块青石板盖着。何今霄掀开石板，一股清凉的气息扑面而来，驱散了周身的燥热。他从屋里拿出一个木桶，系上绳子，慢慢放进井里，晃了晃，提上来一桶清冽的井水。
宋浮年从屋里抱出一个西瓜，是上午何今霄买回来的，已经在井水里泡了大半天。他将西瓜放进木桶里，又往桶里添了些井水，让西瓜继续冰镇着。
“等会儿吃了西瓜，我们去河边走走吧。”何今霄忽然开口，目光望向远处的小河，“听说傍晚的河边很凉快，还有萤火虫。”
宋浮年的心头一动。他小时候，外婆经常带着他去河边散步，夏天的傍晚，河边的风很凉快，萤火虫提着小灯笼，在草丛里飞来飞去，像星星落在了人间。只是长大后，学业渐渐忙碌，便很少再去了。
“好啊。”宋浮年点头，眼底满是期待。
夕阳渐渐沉入远山，天边的橘红色渐渐褪去，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紫。夜色渐浓，星星一颗颗冒了出来，点缀在墨蓝色的天幕上，像一颗颗碎钻。月亮也升了起来，皎洁的月光洒在大地上，给老屋的院落披上了一层银纱。
两人将冰镇好的西瓜抱到石桌上，何今霄拿起一把水果刀，轻轻一劈，只听“咔嚓”一声，西瓜应声裂开，露出鲜红的果肉，汁水顺着刀身滑落，滴在青石板上。
宋浮年拿起一块西瓜，咬了一口，清甜的汁水瞬间在舌尖爆开，带着井水的凉意，驱散了最后一丝燥热。他眯起眼睛，享受地叹了口气，像只餍足的猫。
何今霄看着他的模样，忍不住笑了起来，伸手替他擦去嘴角的汁水。指尖的触感温柔，宋浮年微微一怔，抬眸看向他，四目相对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暧昧气息。
石榴花的甜香随风飘来，蝉鸣渐渐沉寂，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蛙鸣，在夜色里格外清晰。
吃完西瓜，两人并肩走出老屋，沿着青石板路，往河边走去。晚风习习，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，吹散了白日的燥热。路边的草丛里，萤火虫提着小灯笼，飞来飞去，像星星落在了人间。
宋浮年伸手想去捉，却被何今霄拉住了手。“别捉。”何今霄的声音温柔，“让它们自在地飞吧。”
宋浮年点点头，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，指尖相扣，温热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到心底。两人沿着河岸慢慢走着，月光洒在河面上，泛着粼粼的波光，像撒了一河的碎银。
“你说，阿沅和二郎，有没有一起看过这样的夜景？”宋浮年忽然开口，目光望向远处的河面，眼底带着淡淡的怅惘。
何今霄沉默了片刻，轻声说：“一定看过。”他握紧了宋浮年的手，声音温柔而坚定，“在那个没有战火的岁月里，他们一定牵着手，走过这样的河岸，看过这样的萤火虫，看过这样的月光。”
宋浮年点点头，心头的怅惘渐渐散去。是啊，在那些温柔的岁月里，阿沅和二郎一定有过很多这样的时光，有过很多这样的甜蜜。那些时光，虽然短暂，却足够支撑着阿沅，守着一棵石榴树，等过岁岁年年。
“浮年。”何今霄忽然停下脚步，转过身，看着他的眼睛。月光落在他的脸上，勾勒出清晰的轮廓，眼底满是认真。
“嗯？”宋浮年仰头看他，眼底带着疑惑。
“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。”何今霄的声音温柔而坚定，像是在许下一个永恒的诺言，“岁岁年年，永不分离。”
宋浮年的心头一震，眼眶瞬间就红了。他看着何今霄的眼睛，那双眼睛里，盛着月光，盛着星光，盛着他的影子，盛着满满的爱意。他伸出手，抱住了何今霄，将脸埋进他的怀里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，感受着他温热的体温。
“嗯。”宋浮年的声音带着哽咽，却又带着满满的笑意，“永不分离。”
晚风习习，吹起两人的衣角。萤火虫在草丛里飞来飞去，提着小灯笼，像是在见证着这个温柔的夜晚。月光洒在两人身上，洒在河面上，洒在远处的老屋上，洒在那棵火红的石榴树上。
岁月绵长，时光温柔。
那些民国的风烟，那些尘封的往事，终究是在这太平盛世的月光里，慢慢沉淀，慢慢释然。
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