惊蛰过后,料峭的寒意渐渐褪去,东风携着湿润的暖意漫过小城的青石板街巷,穿堂过巷时,卷着墙角新冒的草芽清香,拂过老屋斑驳的朱漆门扉。院前那棵沉寂了一冬的石榴树,枝桠间竟悄悄冒出了星星点点的绿芽,嫩得像是一碰就能掐出水来,在料峭的春风里,怯生生地舒展着身子。
宋浮年是被窗外的鸟鸣声吵醒的。不是城市里那种带着喧嚣的雀噪,而是老屋院里特有的、清清脆脆的啾鸣,像是沾着晨露的音符,一跳一跳地落进窗棂。他翻了个身,撞进何今霄温热的怀抱里,鼻尖萦绕着对方身上淡淡的雪松味——那是何今霄常用的洗衣液的味道,混着屋里新晒的棉被上阳光的气息,暖得人骨头都发懒,只想赖在这方寸的暖意里,不愿睁眼。
何今霄的手臂还圈着他的腰,掌心贴着他的后背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他腕间系着银锁片的红绳,动作轻柔得像春风拂过湖面,漾起一圈圈细碎的涟漪。
“醒了?”何今霄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,尾音微微上扬,带着几分慵懒的温柔。他低头,在宋浮年柔软的发顶印下一个轻吻,唇瓣触到发丝时,还能感受到阳光晒过的温度,“外面的鸟叫得吵人,要不要再睡会儿?”
宋浮年摇摇头,往他怀里缩了缩,将耳朵贴在他的胸腔上,听着那有力的、沉稳的心跳声,忽然就想起了冬日里守在炉火旁的夜晚。那时雪落满院,簌簌的雪声像是天地间最安静的絮语,老旧的煤炉发出轻微的噼啪声,橘红色的火苗舔舐着炉壁,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,投在斑驳的墙壁上。他们说着阿沅和二郎的故事,说着那些隔着烽火的等待与思念,说着岁岁年年永不分离的约定,窗外的石榴树在雪夜里静静蛰伏,枝桠上积着薄薄的雪,像披着一件素白的衣裳,在等待一个盛大的春天。
“我想去看看石榴树。”宋浮年的声音闷闷的,带着刚睡醒的鼻音,像只撒娇的猫。
何今霄轻笑一声,胸腔的震动透过相贴的皮肤传过来,酥酥麻麻的。他揉了揉宋浮年柔软的头发,指尖划过发丝的触感细腻而温暖:“好。”
两人洗漱过后,并肩走出房门。晨光熹微,金色的光线穿过薄薄的晨雾,像一匹柔软的锦缎,洒在老屋的灰瓦檐上,落在院子里的青石地砖上,映得石榴树枝桠上的绿芽愈发鲜亮,像是缀了满枝的碎钻。宋浮年快步走过去,蹲在树下,指尖小心翼翼地拂过那嫩绿的芽尖,触感柔软得像婴儿的肌肤,带着湿润的水汽,暖得人心尖都颤了颤。
“你看,真的发芽了。”宋浮年回头看向何今霄,眼眸里闪着细碎的光,像是盛了一整个春天的星子。晨光落在他的脸上,勾勒出柔和的眉眼,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,鼻尖因为微凉的春风微微泛红,看起来格外动人。
何今霄走过来,站在他身后,俯身搂住他的肩膀,下巴抵在他的发顶,目光落在那些嫩绿的芽尖上,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。“嗯。”他轻声应着,声音里带着笑意,“等再过些日子,就该抽枝长叶了,到了五月,就能开满树的石榴花。”
宋浮年仰头看他,阳光落在何今霄的侧脸,勾勒出清晰的下颌线和挺直的鼻梁,睫毛在眼睑下投下的阴影随着呼吸轻轻晃动,温柔得不像话。他忽然想起外婆躺在藤椅上,摇着蒲扇说过的话——阿沅最喜欢的就是石榴花开的季节,那时城南老宅的院里,石榴树长得枝繁叶茂,火红的花朵开得轰轰烈烈,像燃着的一簇簇火焰,映红了半条街巷。每逢花开,二郎总会折下一枝最艳的,小心翼翼地别在阿沅的鬓边,惹得阿沅笑靥如花,眉眼弯弯,连眼角的细纹里都漾着笑意。
只是后来,卢沟桥的枪声打破了江南的温柔岁月,战火纷飞,山河破碎。二郎看着报纸上的字字血泪,终究是按捺不住满腔的热血,辞别了阿沅,投笔从戎,跟着部队一路北上。他走的那天,也是一个春日,石榴树刚抽出新芽,阿沅站在树下送他,没有哭,只是将一枚刻着自己名字的银锁片塞进他的掌心,轻声说:“二郎,我等你回来,等你看石榴花开。”
二郎攥着那枚锁片,红着眼眶点头,转身踏上了北上的列车,从此杳无音信。那满树的石榴花,就成了阿沅年年岁岁的等待。等了春去秋来,等了寒来暑往,等了一辈子,终究是没等到那个折花的人归来,只等到了民国三十八年那个冬天,一纸“失踪,尸骨无存”的消息,像一把冰冷的刀,刺穿了她往后所有的岁月。
宋浮年的鼻尖微微发酸,眼眶倏地就红了。他伸出手,握住何今霄垂在身侧的手,指尖与他的指腹相贴,温热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到心底,驱散了那些突如其来的寒凉。“外婆说,石榴花开的时候,是最热闹的。”他轻声说,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,“可惜阿沅和二郎,没能一起看最后一次花开。”
何今霄收紧掌心,将他的手牢牢攥在手里,另一只手轻轻抬起,指腹拭去他眼角的湿润,指尖的温度烫得宋浮年心口微微发颤。“没关系。”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,像春风拂过耳畔,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,“我们替他们看。看遍岁岁年年的石榴花,看遍每一个春天。”
宋浮年点点头,将脸埋进他的怀里,紧紧地抱着他,听着他胸腔里有力的心跳声,忽然就觉得,那些沉淀在岁月里的遗憾,那些被战火碾碎的爱情,似乎也能被这暖融融的春光,被这紧握的双手,慢慢抚平,慢慢治愈。
两人在树下待了许久,直到太阳渐渐升高,晨雾散去,金色的阳光铺满了整个院落,才转身回屋。堂屋里的八仙桌上,外婆的遗像依旧摆着,黑白的照片里,外婆的眉眼温和,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。遗像旁边放着那本泛黄的《城南旧事拾遗》,阳光透过窗棂,落在书页上,落在那行记载着沈家二郎与阿沅的文字上,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一段尘封了半个多世纪的往事。
宋浮年走到桌前,轻轻翻开那本书。书页因为年代久远,已经变得泛黄发脆,指尖划过纸页时,能感受到岁月留下的粗糙质感。他一页一页地翻着,目光落在那些记载着城南旧事的文字上,像是在打捞一段被遗忘的时光。忽然,他的动作顿住了,目光落在书页的夹缝里——那里夹着一张小小的、泛黄的纸片,像是被人遗忘了许久,边角已经磨损得厉害,只露出一小截米白色的纸边。
“这是什么?”宋浮年疑惑地低语,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,将那张纸片从书页夹缝里抽了出来。
那是一张小小的信笺,约莫巴掌大小,纸张已经泛黄发脆,上面的字迹有些模糊,却依旧能辨认出是女子的笔迹,娟秀而清丽,带着几分温婉的气息。何今霄也凑了过来,两人并肩站在桌前,宋浮年轻轻展开那张信笺,指尖拂过上面的文字,生怕一不小心,就将这承载着半个多世纪思念的信笺揉碎。
“二郎亲启:见字如面。春日已至,院中石榴树已抽新芽,想来不久便会开花。前日去市集,买了些你爱吃的桂花糕,藏在食盒里,等你归来。昨夜梦到你,还是少年时的模样,穿着白衬衫,站在石榴树下对我笑。醒来时,窗外的月光洒了一地,竟有些分不清是梦是真。时局动荡,你在外一定要照顾好自己,莫要挂念家中。阿沅不求你功成名就,只求你平安归来。待你归来时,我便在石榴树下等你,与你共饮一杯桂花酒。民国三十七年春日,阿沅手书。”
信笺上的文字不长,只写了寥寥数语,却字字句句都透着入骨的思念与牵挂。末尾的落款是“阿沅”,日期是民国三十七年的春日——那正是二郎投笔从戎的前一年,也是阿沅与二郎相守的最后一个完整的春天。
宋浮年的手指微微颤抖,眼眶瞬间就红了,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,模糊了视线。他能想象得出,阿沅写下这封信时的模样:或许是在一个月色皎洁的夜晚,她坐在煤油灯下,握着一支细细的毛笔,笔尖蘸着墨汁,一笔一划地写下对二郎的思念。她写得很慢,很认真,生怕漏掉了一丝一毫的牵挂。写完后,她小心翼翼地将信笺折好,夹进这本她常看的书里,想着等二郎回来时,亲手交给他。只是她没想到,这封信,终究是没能寄出去。二郎走后,战火越来越烈,书信不通,音讯隔绝,这封信,便被她夹在了书页里,一夹就是半个多世纪。
“原来,她还给二郎写过信。”宋浮年的声音带着哽咽,泪水顺着脸颊滑落,滴落在信笺上,晕开了一小片墨迹,“她等了一辈子,连一封信都没能寄出去。”
何今霄将他揽进怀里,手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,动作温柔而舒缓,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猫。他的目光落在那张信笺上,眼底满是心疼。他能感受到怀里的人身体微微颤抖,那是压抑了许久的情绪,在这一刻,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。“她的心意,二郎一定能感受到的。”何今霄的声音沙哑而温柔,“在另一个世界,没有战火,没有分离,他们一定能一起看石榴花开,一起吃桂花糕,一起饮一杯桂花酒,再也没有遗憾。”
宋浮年靠在他的肩上,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衫。他忽然想起,外婆临终前,躺在病床上,拉着他的手,气息微弱地说过一句没头没尾的话:“那封信,藏在书里,等一个懂的人。”那时他不懂,只当是外婆病中胡言乱语,如今才明白,外婆是想让他找到这封信,找到阿沅藏在字里行间的思念,找到那段被岁月尘封的爱情,让这段跨越了半个多世纪的等待,有一个温柔的归宿。
阳光透过窗棂,洒在信笺上,洒在相拥的两人身上,洒在屋角那盆生机勃勃的绿萝上。绿萝的叶片翠绿欲滴,像是在昭示着新生,在这暖融融的春光里,肆意地生长着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,东风渐暖,吹绿了江南的岸,吹醒了沉睡的草,也吹得石榴树的枝桠愈发繁茂。那些嫩绿的芽尖渐渐长成了舒展的嫩叶,层层叠叠,绿意盎然,像是给石榴树披上了一件翠绿的衣裳。宋浮年和何今霄依旧守在老屋,每日晨起,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去树下看看,看着嫩叶舒展,看着枝桠抽长,看着阳光落在叶片上,折射出细碎的光。
何今霄从县城的集市上买了些花肥,装在一个小小的竹篮里。他蹲在石榴树下,小心翼翼地将花肥撒在树根周围,又拎来一桶清水,缓缓地浇下去,动作认真而专注。阳光落在他的身上,勾勒出挺拔的背影,宋浮年坐在一旁的石凳上,看着他忙碌的身影,看着他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,看着阳光落在他的发梢上,泛着淡淡的金色光泽,忽然就觉得,这样的日子,真好。没有战火纷飞,没有生离死别,只有柴米油盐的温暖,只有岁岁年年的陪伴,只有相爱的人,守在身边。
偶尔,宋浮年会拿出那张信笺,轻轻摩挲着上面的字迹,仿佛能感受到阿沅写下这些文字时的心情——那是思念,是牵挂,是期盼,是等待。他会把信笺的内容念给何今霄听,念着阿沅对二郎的思念,念着那个春日里的期盼,念着那句“待你归来时,我便在石榴树下等你”。何今霄总是安静地听着,然后伸出手,握住他的手,指尖相扣,目光温柔得能溺出水来。
转眼,就到了五月。
那日清晨,宋浮年是被一阵浓郁的花香熏醒的。那花香不同于桂花的甜腻,也不同于兰花的清幽,而是带着一种热烈而奔放的气息,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焰,钻进了窗棂,钻进了鼻腔,钻进了心底。他猛地睁开眼,翻身下床,连鞋都来不及穿,赤着脚就往屋外跑。
何今霄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,连忙起身跟了出去:“浮年,慢点,小心摔着!”
宋浮年脚步不停,一口气跑到院子里,然后,他就怔怔地站在了原地,眼眶瞬间就红了。
院子里的石榴树,一夜之间,竟开满了火红的花朵。
那花朵开得热烈而奔放,一簇簇,一团团,缀满了枝头,像是燃烧的火焰,映红了整个院落,映红了灰瓦檐,映红了青石地砖,甚至映红了天边的朝霞。阳光洒在花瓣上,泛着耀眼的光泽,微风拂过,花瓣轻轻摇曳,像是在跳着一支热烈的舞。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花香,带着几分甜腻的气息,钻进鼻腔,让人忍不住沉醉。
宋浮年怔怔地站着,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,模糊了视线。他仿佛看到,许多年前的那个春日,阿沅站在石榴树下,鬓边别着一朵火红的石榴花,眉眼含笑,等着二郎归来;仿佛看到,外婆坐在八仙桌旁,手里攥着那枚刻着“阿沅”的银锁片,目光落在石榴树上,眼底藏着淡淡的怅惘;仿佛看到,那段被岁月尘封的往事,在这满树的繁花里,慢慢鲜活起来,慢慢变得温暖,慢慢有了归宿。
何今霄从身后走来,轻轻揽住他的腰,将一件薄外套披在他的肩上,生怕他着凉。他低头,下巴抵在他的发顶,目光落在那满树的繁花上,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。“你看,花开了。”他的声音温柔得像一泓春水,带着笑意。
宋浮年点点头,泪水顺着脸颊滑落,嘴角却扬起了灿烂的笑容。“嗯,开了。”
两人并肩站在树下,看着满树的石榴花,看着阳光洒在花瓣上,看着微风拂过,花香四溢。宋浮年伸出手,轻轻摘下一朵最艳的石榴花,花瓣柔软而温热,带着阳光的气息。他转过身,踮起脚尖,将那朵火红的石榴花,小心翼翼地别在了何今霄的鬓边。
火红的花瓣映着何今霄的眉眼,愈发显得俊朗温柔。何今霄低头,看着宋浮年眼底的笑意和未干的泪痕,心头一暖。他伸出手,轻轻捧住宋浮年的脸,指腹拭去他眼角的泪水,然后俯身,吻住了他的唇。
唇齿相依间,是淡淡的花香,是阳光的气息,是岁月静好的味道。
满树的石榴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,像是在见证着这场跨越了半个世纪的圆满。那些民国的风烟,那些尘封的往事,那些未曾说出口的思念,终究是在这太平盛世的春光里,找到了归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