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至过后，北风就携着凛冽的寒意席卷了整座小城。宋浮年和何今霄拎着简单的行李站在老屋门口时，铅灰色的云层正沉沉压着天际，细碎的雪沫子混着冷风，扑在脸上凉丝丝的。
老屋的朱漆大门还是记忆里的模样，只是门环上的铜绿又深了几分，门槛边的青苔被寒霜冻得发白。宋浮年掏出钥匙，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，忽然就顿住了。自外婆走后，这扇门他就再没开过，仿佛只要门扉紧闭，那些藏在檐角廊柱间的往事，就还能停留在某个温暖的午后，停留在外婆摇着蒲扇讲着石榴树故事的时光里。
“我来吧。”何今霄接过他手里的钥匙，指尖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，带着温热的暖意。钥匙插进锁孔，发出“咔哒”一声轻响，像是打破了尘封已久的寂静。门轴转动时带着喑哑的吱呀声，一股混合着樟木与旧书的气息扑面而来，带着时光沉淀的味道。
院子里的石榴树落尽了叶子，光秃秃的枝桠伸向灰蒙蒙的天空，像一幅褪了色的水墨画。树下的石桌石凳积了薄薄一层雪，宋浮年走过去，指尖拂过石桌上的刻痕——那是他小时候缠着外婆，用小石子一笔一划刻下的“宋浮年”，旁边还歪歪扭扭跟着一个“阿沅”，是外婆笑着添上去的。那时他不懂，为什么外婆总爱对着这两个名字发呆，如今想来，那是阿沅守着二郎的岁月里，唯一能刻进时光里的念想。
“先进屋吧，雪要下大了。”何今霄的声音从身后传来，他手里提着那本《城南旧事拾遗》，还有两瓶桂花酒，是特意在县城的老字号酒坊买的。
堂屋的八仙桌蒙着一层薄尘，宋浮年伸手轻轻擦拭，指尖触到桌面的纹路，忽然就想起外婆坐在这儿的模样。她总是穿着藏青色的斜襟衫，手里攥着那枚和何今霄相似的银锁片，目光落在窗外的石榴树上，一坐就是大半天。那时的他总嫌外婆唠叨，嫌她翻来覆去讲着民国的旧事，如今想听，却再也听不到了。
何今霄从行李里拿出干净的白布，细细擦拭着八仙桌，又从包里取出香炉和线香。袅袅的青烟升起，在昏黄的光线里散开，宋浮年将外婆的遗像摆上桌，又把那本《城南旧事拾遗》轻轻放在遗像前。书页翻开在记载着沈家二郎的那一页，泛黄的纸页上，铅字清晰依旧。
“外婆，我带今霄来看你了。”宋浮年的声音很轻，带着一丝哽咽，“我找到二郎的记载了，他没有被遗忘。你守了一辈子的诺言，终究是有人记得的。”
何今霄站在他身边，伸手轻轻揽住他的肩膀，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衫传过来。宋浮年靠在他的肩上，看着遗像里外婆慈祥的笑容，忽然就想起外婆临终前的模样。她拉着他的手，气息微弱，却执意要把那枚刻着“阿沅”的银锁片塞给他，她说：“浮年，阿沅等了一辈子，等来了太平，却没等来二郎。你要好好的，别让爱你的人等太久。”
那时他不懂，如今才明白，外婆是在叮嘱他，要珍惜眼前人。
雪越下越大，簌簌地落在屋檐上，积起薄薄一层白。何今霄去厨房生了火，老旧的煤炉发出轻微的噼啪声，暖融融的火光映亮了半个屋子。宋浮年坐在炉边，看着火苗跳跃，忽然想起小时候的冬天，外婆也是这样生着火炉，给他烤红薯，煮甜酒。那时的炉火很旺，屋子里暖烘烘的，石榴树的影子映在窗纸上，像一幅温柔的画。
“在想什么？”何今霄端着两杯热茶走过来，递给他一杯。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，驱散了身上的寒意。
宋浮年摇摇头，目光落在窗外的石榴树上。雪落在光秃秃的枝桠上，像是给它披上了一件洁白的衣裳。“我在想，外婆年轻的时候，是不是也像阿沅一样，在石榴树下等过二郎。”
何今霄顺着他的目光看去，眼底泛起温柔的涟漪。“或许吧。”他轻声说，“那个年代的爱情，大多都藏在等待里。隔着烽火，隔着岁月，隔着千山万水，却还是守着一句诺言，等了一辈子。”
宋浮年低头，看着腕间的红绳，红绳上系着的银锁片，一面刻着“浮年”，一面刻着“今霄”。那是何今霄特意找人打的，说要和他锁在一起，岁岁年年，永不分离。他忽然就笑了，眼角的湿润被炉火烘干，只剩下暖意。
“我们和他们不一样。”宋浮年抬起头，看着何今霄的眼睛，那双眼睛里盛着炉火的光，也盛着他的影子，“我们生在太平盛世，不用隔着烽火相望，不用等一辈子才能相守。”
何今霄伸手，轻轻摩挲着他腕间的银锁片，指尖的温度烫得他心口发烫。“嗯。”他低头，在宋浮年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，带着炉火的暖意，“我们会一起看遍岁岁榴花开，一起等每一个春夏秋冬，直到白发苍苍。”
夜色渐深，雪还在下。两人把桂花酒倒在两个白瓷杯里，端到石榴树下。酒香混着雪的清冽，弥漫在空气里。宋浮年将一杯酒轻轻洒在树下，轻声说：“阿沅，二郎，太平盛世来了，你们可以不用等了。”
何今霄握着他的手，将另一杯酒也洒在泥土里。雪落在他们的发梢上，像撒了一把细碎的盐。两人站在树下，看着雪花簌簌落下，落在石榴树的枝桠上，落在老屋的瓦檐上，落在他们相握的手上。
忽然，宋浮年看到石榴树的枝桠间，有一点绿芽冒了出来。在皑皑白雪里，那一点绿格外显眼，像是在昭示着新生，也像是在回应着他们的话语。
“你看。”宋浮年指着那点绿芽，声音里带着惊喜。
何今霄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，眼底泛起笑意。“明年春天，它会开出满树的石榴花。”
宋浮年靠在他的怀里，听着他的心跳，听着雪花落在树叶上的声音。他想起外婆说过，石榴花的花语是成熟的美丽和富贵，还有子孙满堂。只是阿沅和二郎，终究是没等到石榴花开的季节。
但没关系，他们会替他们看。看岁岁年年的石榴花开，看岁岁年年的太平盛世，看彼此的头发慢慢变白，看时光在他们身上刻下温柔的痕迹。
雪越下越大，老屋的轮廓在雪雾里渐渐模糊，却又透着一股温暖的气息。堂屋里的炉火还在烧着，青烟袅袅，映着桌上的遗像和那本泛黄的书。
窗外的石榴树静静立着，枝桠上的绿芽在雪夜里，悄悄孕育着来年的春天。
而屋中的两人，相拥着坐在炉火旁，听着雪落的声音，说着未完的话。他们的故事，还在继续，在这漫长的岁月里，在这太平的盛世里，岁岁年年，永不分离。
夜色渐浓，雪光映亮了半边天。老屋的灯亮了一夜，像一盏不灭的星，守着院里的石榴树，守着一段跨越半个世纪的执念，也守着一场恰逢其时的圆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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