寒露过后,秋意便浓得化不开了。
宋浮年是被窗外的雨声惊醒的。淅淅沥沥的雨丝敲打着玻璃,溅起细碎的水花,将窗台上那盆绿萝的叶片洗得发亮。他翻了个身,身旁的位置还带着温热的余温,枕头上搁着一枚银锁片,是何今霄临出门时落下的,刻着“今霄”二字的纹路被摩挲得光滑,在晨光里泛着淡淡的柔光。
他伸手拾起锁片,指尖划过冰凉的金属表面,忽然就想起了老屋的雨天。也是这样的淅淅沥沥,外婆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,手里攥着另一枚锁片,目光落在窗外的石榴树上,一坐就是大半天。那时的他总缠着外婆问故事,外婆却只是摇头,眼角的皱纹里藏着他读不懂的怅惘。如今想来,那些被岁月尘封的心事,大抵都浸在了这样的雨雾里,湿了眉弯,也湿了流年。
宿舍的门被轻轻推开,带着一身寒气的何今霄走了进来,手里提着两个热气腾腾的包子,还有一杯冒着白雾的豆浆。“醒了?”他将早餐搁在书桌上,脱下沾了雨珠的外套,“食堂刚蒸好的肉包,还热着。”
宋浮年掀开被子下床,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,走到他身边接过豆浆。温热的杯壁熨帖着掌心的凉意,他低头抿了一口,甜腻的豆香漫过舌尖,忽然就想起了小时候外婆磨的豆浆。也是这样的甜,带着柴火的暖意,只是那时的他,总嫌不够甜,非要缠着外婆多放一勺糖。
“发什么呆?”何今霄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,指尖带着雨水的湿意,“一会儿有节古代文学史,教授说要讲民国时期的文人轶事。”
宋浮年的动作顿了顿,握着豆浆杯的手指微微收紧。民国两个字,像一根细针,轻轻刺中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。他想起外婆藏在红漆木盒里的那页残信,想起民国三十八年的那个冬天,想起沈家二郎客死他乡的消息,想起阿沅在榴树下立誓的模样。那些泛黄的往事,隔着半个世纪的风烟,竟在这一刻,与课本上的铅字重叠在了一起。
“怎么了?”何今霄察觉到他的异样,俯身看他,眼底带着关切,“不舒服?”
宋浮年摇摇头,将脸埋进他的颈窝,声音闷闷的:“没什么。就是忽然想起,外婆也是活过民国的人。”
何今霄的身体僵了一瞬,随即伸手将他揽进怀里,手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,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猫。“嗯。”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,“她守着一段岁月,也守着一个人。”
雨还在下,敲打着窗棂,发出细碎的声响。两人相拥着站在宿舍的窗前,看着窗外被雨雾笼罩的校园。梧桐树叶被雨水打湿,沉甸甸地垂着,像是承载了太多的心事。远处的教学楼隐约可见,晨读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,带着少年人的意气风发,与这满室的沉寂,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
早餐终究是凉了。宋浮年和何今霄并肩坐在书桌前,翻开了那本古代文学史。泛黄的纸页上,印着民国文人的悲欢离合,印着烽火连天里的爱恨嗔痴。教授在讲台上侃侃而谈,讲着那个动荡年代里的风骨与坚守,讲着那些被战火碾碎的爱情与梦想。宋浮年听得入了神,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书页上的“民国三十八年”,忽然就红了眼眶。
原来,外婆的故事,从来都不是孤本。在那个山河破碎的年代,有太多像她一样的人,守着一句诺言,守着一个归期,将一生的光阴,都熬成了望眼欲穿的等待。
下课铃响时,雨已经停了。阳光穿透云层,洒在湿漉漉的地面上,折射出七彩的光晕。宋浮年和何今霄走在回宿舍的路上,踩着积水,听着脚下发出的咯吱声响。道旁的桂花被雨水打落了一地,甜香混着泥土的气息,弥漫在空气里。
“要不要去图书馆?”何今霄忽然开口,侧头看他,“我记得那里有一本关于民国时期地方史的书,或许能找到沈家二郎的记载。”
宋浮年的心猛地一跳。他从未想过,那些只存在于外婆口述里的往事,竟会有机会被白纸黑字地记录下来。他几乎是立刻就点了头,眼眸里闪着期待的光:“好。”
图书馆的木质书架泛着陈旧的气息,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,落在积了薄尘的书脊上。两人在一排排书架间穿梭,指尖划过一本本厚重的典籍,像是在打捞一段被遗忘的时光。终于,在最角落的那个书架上,何今霄找到了那本泛黄的《城南旧事拾遗》。
书页被岁月浸得发脆,宋浮年小心翼翼地翻开,指尖划过那些模糊的铅字。忽然,一行小字撞进了他的眼底——“民国三十七年秋,沈家二郎投笔从戎,随部队北上,次年冬,于一场战役中失踪,尸骨无存。其未婚妻阿沅,守于城南老宅,终身未嫁。”
短短的一句话,像一把重锤,狠狠砸在了宋浮年的心上。他的手指微微颤抖,眼眶瞬间就红了。原来,外婆说的都是真的。沈家二郎真的客死他乡,真的尸骨无存。原来,那些被藏在残信里的苦,那些被埋在岁月里的疼,都是真的。
何今霄察觉到他的失态,伸手将他揽进怀里,手掌轻轻覆在他的眼睛上,挡住了那些汹涌而出的泪水。“别哭。”他的声音沙哑而温柔,“他们的故事,已经结束了。而我们的,才刚刚开始。”
宋浮年靠在他的肩上,听着他胸腔里有力的心跳,听着图书馆里隐约的翻书声,忽然就想起了海边的那个黄昏。想起落日熔金的海面,想起何今霄单膝跪地的模样,想起那句“从今往后,岁岁榴花开,岁岁有你”。
是啊,他们的故事,已经结束了。
而他们的,才刚刚开始。
两人抱着那本书,坐在图书馆的靠窗位置,直到夕阳西下。余晖透过玻璃窗,落在泛黄的书页上,落在两人相握的手上,落在腕间相触的银锁片上。宋浮年低头看着书上的那行小字,忽然就笑了,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。
“何今霄。”他轻声唤他。
“嗯。”
“等放了寒假,我们再回老屋吧。”宋浮年的声音带着哽咽,却又带着一丝释然,“我想把这本书,放在外婆的灵前。告诉她,她的二郎,没有被遗忘。”
何今霄低头,吻了吻他的发顶,指尖轻轻摩挲着他腕间的红绳。“好。”
“还要在石榴树下,摆上两杯桂花酒。”宋浮年的声音越来越轻,像是在说给何今霄听,又像是在说给岁月听,“告诉他们,太平盛世,真的来了。”
夕阳渐渐沉入远山,将天边染成一片暖金。图书馆里的灯一盏盏亮了起来,暖黄的光晕笼罩着相拥的两人。窗外的桂花还在飘香,梧桐树叶在晚风里轻轻摇晃,像是在诉说着一段跨越半个世纪的执念,与一场恰逢其时的圆满。
那些民国的风烟,终究是散了。
而他们的故事,还在继续。
在这漫长的岁月里,在这太平的盛世里,岁岁年年,永不分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