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意浸满庭院时，宋浮年蹲在石榴树下，指尖捏着一枚银针，对着面前的绷子发怔。
院中的石榴树今年开得格外盛，入秋虽落了不少花，枝头却挂了几个拳头大的石榴，沉甸甸地坠着枝桠。风一吹，熟透的榴果裂开道缝，露出玛瑙般的籽，甜香混着桂花香，漫了满院。
何今霄端着刚沏好的茶走过来，见他这副模样，低笑一声，将茶盏搁在石桌上：“对着块锦帕发了半个时辰的呆，是针脚难寻，还是心思乱了？”
宋浮年抬眸，眼底映着榴花的影子，手里那方泛黄的锦帕，正是张奶奶给的、外婆绣了一半的那方。帕子上的榴花枝只绣了半朵，针脚在花瓣边缘戛然而止，像被岁月斩断的念想。
“外婆当年绣到这里，就知道太爷爷的消息了。”他捻着银针，轻轻划过锦帕的缺口，“这半朵榴花，是她一辈子的意难平。”
何今霄在他身边蹲下，伸手覆在他的手背上，银针的冰凉透过锦帕传来，却被他掌心的温度焐热。“那你想补完它？”
宋浮年点头，指尖微微发紧：“想替外婆补完。也想……给我们的故事，添个收尾。”
他记得初见这锦帕时，缺口处的丝线都泛着毛边，像外婆当年骤然停手时的慌乱。如今握着银针，才懂那半朵榴花里，藏着怎样的肝肠寸断。
补绣的事，宋浮年做得格外认真。每日处理完工作，便坐在石榴树下的石凳上，对着锦帕穿针引线。他幼时跟着外婆学过绣活，只是多年不碰，手法生涩得很，常常扎得指尖泛红，甚至渗出血珠。
何今霄看在眼里，每晚都会替他揉着指尖，用棉签蘸了药膏轻轻擦拭，眼底满是心疼：“不急，慢慢来。”
宋浮年却摇头，将脸埋在他颈窝，声音闷闷的：“想赶在今年榴花谢尽前绣完。”
他总觉得，这方锦帕不仅是外婆的遗憾，更是连接着两代人的纽带。补完这半朵榴花，像是替外婆了却了心愿，也像是给他们的相守，盖了一枚温柔的印。
日子在穿针引线中悄然滑过，转眼就到了重阳。
这天宋浮年坐在院中绣帕时，张奶奶提着一篮重阳糕来了。老人家看见绷子上的锦帕，浑浊的眼睛骤然亮了，凑上前细细瞧着，手指轻轻抚过补绣的花瓣：“像，太像了。你外婆当年的针脚，就是这般细腻。”
宋浮年的鼻尖一酸。他补绣的榴花瓣，用的是今年新摘的榴花染的线，粉中带红，和外婆当年的针脚几乎融为一体，若不细看，竟瞧不出拼接的痕迹。
“还差最后几针。”宋浮年捏着银针，指腹抵着锦帕的一角，“想绣上我和今霄的名字。”
张奶奶笑了，拍着他的手：“该绣，该绣。阿沅和沈家二郎没能绣完的，你们替他们绣上，也好。”
夕阳西下时，最后一针终于落定。
宋浮年放下银针，看着绷子上的锦帕——半朵是外婆绣的，带着民国的风尘；半朵是他绣的，沾着现世的烟火。帕子的右下角，还绣着两个小小的字：浮霄。是他和何今霄的名字，缠在榴花枝下，像生了根的藤蔓。
何今霄从身后揽住他，下巴抵在他的发顶，目光落在锦帕上，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：“真好看。”
宋浮年转过身，将锦帕递到他手里，指尖勾着他的手指，晃了晃：“收好了。这是我们家的传家宝。”
何今霄接过锦帕，小心翼翼地叠好，放进那个红漆木盒里，和那枚银戒指、两枚银锁片放在一起。木盒合上的瞬间，像是将两代人的故事，都妥帖地收进了时光里。
夜里，两人坐在石榴树下，看着天上的圆月，手里各端着一杯桂花酒。
宋浮年靠在何今霄的肩头，听着他胸腔里的心跳，忽然想起外婆临终前的模样。那时他不懂“莫等，莫留”的深意，如今握着身边人的手，看着满院的榴花月色，终于明白，外婆是想让他们抓住眼前的幸福，别让遗憾再延续。
“何今霄。”
“嗯？”
“你说，外婆和太爷爷看到这方锦帕，会不会开心？”
何今霄低头，在他的唇角印下一个吻，带着桂花酒的甜香：“会的。他们守了一辈子的遗憾，到我们这里，成了圆满，他们怎么会不开心。”
风穿过石榴树的枝桠，带着榴果的甜香，卷起石桌上的锦帕，轻轻晃了晃。像是有人在回应，又像是岁月终于松了手，将半个世纪的执念，化作了满院的温柔。
月光落在木盒上，泛着淡淡的光，里面的银锁片、银戒指、锦帕，都在无声地诉说着：
民国的风停了，太平的花，开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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