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破窗时，宋浮年是被窗棂外的鸟啼惊醒的。
身侧的位置已经凉透，只有枕头上还留着一点何今霄的气息，清清淡淡的，像巷口石榴树的影子。他坐起身，指尖下意识地摸向枕边，触到一枚冰凉的银锁片——是刻着“浮年”的那枚，不知何时被何今霄放在了这里。
楼下传来轻微的响动，是瓷碗相碰的脆响。宋浮年披了件外衣下楼，就看见何今霄站在厨房的灶台前，身上穿着他的旧衬衫，袖口挽到小臂，露出一截干净利落的腕骨。晨光落在他的侧脸上，柔和了眉眼间的清冷，竟生出几分烟火气来。
“醒了？”何今霄闻声回头，手里还端着一碗刚熬好的粥，热气氤氲着往上飘，“外婆的食谱，说这个季节喝最好。”
宋浮年走过去，目光落在灶台边的小碟上。碟子里摆着两枚银锁片，被擦拭得锃亮，在晨光里泛着细碎的光。他的喉结动了动，没说话，只是伸手接过那碗粥。
粥熬得软糯，入口是淡淡的甜，带着几分桂花的香气。是外婆从前常做的味道。
“那张纸，我收起来了。”何今霄忽然开口，声音很轻，“放在木匣最底层，压着外婆从前绣的榴花手帕。”
宋浮年喝粥的动作顿了顿。他想起那张纸上晕开的墨渍，想起外婆立誓时的模样，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，闷得发疼。“她守了一辈子。”他低声说，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涩，“到最后，连一句完整的遗言都没能留下。”
何今霄没说话，只是走过来，伸手轻轻握住他的手腕。掌心的温度很暖，熨帖着他指尖的凉。“不是遗言。”他说，“是念想。”
是外婆留给太爷爷的念想，也是留给他们的。
两人沉默着吃完了粥。收拾碗筷时，宋浮年忽然看见玄关的柜子上放着一个小小的陶罐，罐子里插着几枝风干的榴花。是昨天从老屋带回来的，不知何时被何今霄找了出来。
“张奶奶昨天来电话了。”何今霄一边擦着碗，一边忽然开口，“说老屋的石榴树，今年冬天怕是熬不过去了。”
宋浮年的动作猛地顿住。
那棵石榴树，是太爷爷亲手栽下的。外婆守着它，守了一辈子。春去秋来，榴花开了又谢，谢了又开，陪着她从青丝等到白发，等到最后，连太爷爷的尸骨都没能等来。
“我想去看看。”宋浮年说。
何今霄擦碗的手一顿，抬眸看他。晨光落在他的眼底，映出细碎的光。“好。”
两人驱车去老屋的时候，日头已经升得很高了。巷子里还是老样子，青石板路被晒得发烫，墙角的青苔泛着淡淡的绿。张奶奶就站在老屋的门口等他们，手里攥着一根拐杖，头发白得像雪。
“你们来了。”张奶奶的声音很哑，看见他们手里的银锁片时，浑浊的眼睛里忽然泛起了光，“这是沈家二郎和阿沅的东西，总算……总算没散了。”
宋浮年的心猛地一沉。“张奶奶，您早就知道？”
张奶奶点了点头，叹了口气。“我娘和你外婆是手帕交。当年沈家二郎走的时候，你外婆哭晕了三次，死活要跟着去。是我娘把她拦下的，说沈家二郎临走前留了话，让她好好活着。”
何今霄的指尖微微收紧。“那封信……”
“是你外婆后来写的。”张奶奶说，“民国三十八年冬，消息传回来的时候，她把自己关在屋里三天三夜，出来的时候，手里就攥着那张纸。她说，不能让后人看见她的苦，不能让你们，再走她的老路。”
宋浮年的眼眶猛地红了。
原来外婆藏起那页纸，不是怕他们难过，是怕他们重蹈覆辙。怕他们像她一样，守着一个没有归期的人，蹉跎一生。
三人走进老屋的院子时，那棵石榴树就立在院心，叶子已经落得差不多了，光秃秃的枝桠伸向天空，像一双枯瘦的手。宋浮年走过去，伸手轻轻抚过树干上的纹路，粗糙的触感硌得指尖生疼。
“当年沈家二郎栽下它的时候说，等榴花开满树，就娶阿沅过门。”张奶奶的声音带着几分哽咽，“后来啊，榴花年年开，他却再也没回来。”
何今霄走到宋浮年的身边，伸手握住他的手。两人的指尖相触，银锁片碰撞在一起，发出清脆的响。宋浮年转头看他，眼底的泪终于落了下来。
“张奶奶，我们想把它移走。”何今霄忽然开口。
张奶奶愣了愣。“移走？这树在这儿几十年了……”
“移到我们家院子里。”宋浮年接过话头，声音带着几分颤抖，“我们会守着它，等它明年开花。”
等它明年开花，等它岁岁年年，都开得热烈。
像是回应他的话一般，一阵风吹过，石榴树的枝桠轻轻摇晃着，落下最后一片枯叶。
两人花了整整一个下午，才把石榴树移到自家的院子里。夕阳西下的时候，何今霄蹲在树坑边，小心翼翼地培着土。宋浮年站在他身边，手里攥着那两枚银锁片，看着夕阳一点点沉入远山。
“你说，它明年会开花吗？”宋浮年轻声问。
何今霄站起身，拍了拍手上的泥土，走到他身边，伸手将他揽进怀里。晚风卷起两人的衣角，带着淡淡的桂花香。“会的。”他低头，下巴抵着宋浮年的发顶，声音温柔得不像话，“有我们守着，它会开得很好。”
宋浮年靠在他的肩上，看着院子里的石榴树，看着天边的晚霞，忽然想起外婆临终前的那句话。
“浮年，莫等，莫留。”
原来不是不让等，是不让等一个无望的人；不是不让留，是不让留一段无果的情。
而他们，何其有幸，生在太平盛世，遇见了彼此。
夜色漫上来的时候，两人并肩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。月光落在石榴树上，落在两人相握的手上，落在那两枚银锁片上，泛着淡淡的光。
宋浮年忽然想起那张纸上没写完的话。
“锁片两枚，一枚随我入棺，一枚……”
一枚，许给来生。
许给来生的太平盛世，许给来生的岁岁榴花，许给来生的，执手不离。
他侧头看向何今霄，眼底的笑意里带着几分湿意。“何今霄。”
“嗯？”
“明年榴花开的时候，我们去看海吧。”
何今霄愣了愣，随即低头，在他的额头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。晚风穿过石榴树的枝桠，带着淡淡的期许。
“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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