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漫过青石板的时候,宋浮年和何今霄才从老屋出来。
两人手里各攥着一枚银锁片,指尖相触时,冰凉的金属蹭过皮肤,带着一种近乎灼人的温度。巷子里静得很,只有晚风穿过石榴树枝桠的声响,像极了外婆从前坐在门槛上,低低哼唱的调子。
宋浮年走得很慢,目光落在脚下的青石板上。那些被岁月磨平的纹路里,藏着半个世纪前的风,藏着外婆踮脚张望的身影,藏着沈家二郎转身时,落在风里的叹息。他忽然想起,外婆临终前,攥着他的手,反复念叨着一句话:“浮年,莫等,莫留。”
那时他不懂,只当是老人弥留之际的胡话。如今握着这枚刻着“今霄”的锁片,才惊觉那八个字里,藏着外婆一辈子的疼。
何今霄察觉到他的迟缓,放慢脚步,侧头看他。昏黄的路灯落在宋浮年的脸上,映出他眼底未干的湿痕。他没说话,只是伸手,轻轻牵住宋浮年的手腕。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渗进去,熨帖着宋浮年心底那点翻涌的涩。
“我小时候,总缠着外婆问太爷爷的事。”何今霄的声音很轻,被晚风揉碎了,散在夜色里,“她说太爷爷走的时候,把日记和锁片交给她,说‘若是有来生,愿换个太平盛世,守着一个人,看遍榴花’。”
宋浮年的脚步顿住了。
他转头看向何今霄,眼底的情绪翻江倒海。太平盛世,守着一个人,看遍榴花。这是两代人的执念,是外婆和太爷爷没能实现的梦。而他们,恰好生在这样的年月,恰好,遇见了彼此。
“我们……”宋浮年张了张嘴,声音却卡在喉咙里,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。他想说,我们会替他们守下去。想说,我们会把这半个世纪的遗憾,都酿成圆满。可话到嘴边,却只剩下一片哽咽。
何今霄看着他泛红的眼眶,喉结滚了滚,伸手将他揽进怀里。晚风卷起两人的衣角,石榴树的枯叶落在他们的发顶。他低头,下巴抵着宋浮年的发旋,声音温柔得不像话:“我知道。”
宋浮年靠在他的肩上,听着他胸腔里有力的心跳,鼻尖的酸涩愈发汹涌。他攥紧手里的锁片,指节泛白,那冰凉的触感,像是一条线,一头牵着半个世纪前的夏,一头系着他们眼前的秋。
两人在巷口站了很久,直到月色爬上墙头,才慢慢往回走。
回到家时,屋里的灯还亮着。宋浮年换鞋的时候,瞥见玄关的柜子上,放着一个熟悉的木匣子。是他从老屋带回来的那个,不知何时被何今霄放在了这里。
他走过去,蹲下身,轻轻打开匣子。那沓泛黄的信纸还躺在里面,只是被人细心地抚平了褶皱。宋浮年的指尖拂过信纸的边缘,忽然发现,最底下那一页,似乎被人撕去了一角。
他的心猛地一沉。
外婆的信,他明明从头到尾都看过,没有缺页。是何时少了一角?是张奶奶收拾的时候,还是……
何今霄端着两杯温水走过来,看见他盯着匣子出神,脚步顿了顿。
宋浮年抬头看他,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:“这信……少了一页。”
何今霄的目光落在匣子里的信纸上,眸色暗了暗。他没说话,只是将手里的水杯递给宋浮年,然后蹲下身,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。
那纸的质地和信纸上的一模一样,边缘还带着被撕过的毛边。
宋浮年的呼吸骤然停滞。
他接过那张纸,指尖抖得厉害。缓缓展开时,一行娟秀却带着几分潦草的字迹,撞进他的眼底——
“民国三十八年,冬。闻二郎客死他乡,尸骨无存。阿沅于榴树下立誓,此生不复嫁,唯愿来世,换他岁岁平安,岁岁有今霄。锁片两枚,一枚随我入棺,一枚……”
后面的字迹被墨渍晕染了,模糊得看不清。
宋浮年的手猛地一颤,纸张落在地上。
原来外婆早就知道太爷爷的死讯。原来她守着的,从来都不是一个归期,而是一个死局。原来那句“缘分是天定的”,是她骗了自己一辈子的谎。
何今霄弯腰,捡起那张纸,指尖拂过上面的墨渍,眼底的光一点点暗下去。“这页纸,是我今天在阁楼的缝隙里找到的。”他的声音很哑,带着一种压抑的疼,“外婆把它藏得那样好,是不想让我们看见,她这一辈子的苦。”
宋浮年的眼泪,终于再次决堤。
他想起外婆坐在门槛上的模样,想起她手里摩挲的木匣子,想起她临终前那句“莫等,莫留”。原来她不是在说自己,是在说他们。是怕他们重蹈覆辙,怕他们也守着一个没有归期的人,蹉跎一生。
何今霄伸手,将他揽进怀里,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。月光从窗外照进来,落在两人相握的手上,落在那两枚刻着彼此名字的锁片上,泛着淡淡的光。
“浮年。”何今霄低头,在他耳边轻声说,“外婆和太爷爷的苦,到我们这里,就断了。”
宋浮年攥着他的衣角,肩膀微微颤抖。
他知道。
他知道,从今往后,再也不会有兵荒马乱的年月,再也不会有隔着半个世纪的等待。
他知道,他们会守着这两枚锁片,守着巷口的石榴树,守着彼此,把往后的岁岁年年,都过成外婆和太爷爷梦寐以求的,太平盛世。
窗外的月光,渐渐亮了起来。
巷口的石榴树,在风里轻轻摇晃着,像是在低声应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