落日照着青石板路,把两人相携的影子拉得老长。
宋浮年攥着那枚刻着“今霄”的银锁片,指尖的凉意渗进骨血里,连带着何今霄握着他的手,都暖不透那点从心底漫上来的寒。巷口的石榴树被晚风摇得簌簌响,枯叶打着旋儿落在脚边,像极了外婆信里写的,民国二十六年那个兵荒马乱的夏,沈家二郎最后一次站在这里,也是这样的落叶,这样的夕阳,只是那时的风里,还裹着炮声的轰鸣。
两人一路无话,走到巷口的老槐树底下,才停下脚步。何今霄松开手,从口袋里摸出烟,打火机咔哒响了一声,火星明灭间,他的侧脸浸在暮色里,下颌线绷得很紧。
“我太爷爷的日记,最后一页写的是‘待我归时,榴花满院’。”何今霄的声音很哑,烟雾从他唇齿间漫出来,模糊了眼底的情绪,“那年他走后,外婆守着这老巷,守了一辈子。直到临终前,还在等石榴花开。”
宋浮年的心猛地一揪。他想起外婆总坐在老屋的门槛上,望着巷口的方向,手里摩挲着一个看不出纹路的木匣子,嘴里念叨着“二郎该回来了”。那时他只当是老人糊涂了,如今才知道,那不是糊涂,是刻进骨子里的执念。
“你说……”宋浮年的声音带着颤,他低头看着掌心里的锁片,两个字被磨得发亮,“他们要是知道,半个世纪后,我们会这样站在这里,会不会……”
会不会觉得,那些遗憾,终究是有了着落?
何今霄掐灭了烟,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,指尖的温度带着烟草的涩。“会的。”他的目光落在宋浮年泛红的眼角,眼底的温柔像浸了水的棉,“他们盼了一辈子的圆满,总得有人替他们圆。”
话落,他忽然牵起宋浮年的手,转身往老巷深处走。宋浮年被他拉着,脚步踉跄了一下,忍不住问:“去哪儿?”
“去老屋。”何今霄的声音很轻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,“有些事,该说清楚了。”
老屋的门还虚掩着,张奶奶已经走了,桌上的瓷杯里还剩半杯凉茶。何今霄推开门,牵着宋浮年走进去,径直走到阁楼的旧木箱前。他蹲下身,从箱子里翻出一个落满灰尘的樟木盒子,打开来,里面是一本泛黄的日记,封皮上写着“沈今霄”三个字。
是何今霄太爷爷的日记。
宋浮年站在一旁,看着何今霄小心翼翼地翻开日记,指尖拂过那些娟秀的字迹,心脏跳得飞快。日记里的字迹,和外婆信上的,有几分相似。
“民国二十六年,六月初六。遇宋家阿沅于榴树下,眉眼如画,笑靥胜花。赠吾之锁片,刻‘今霄’二字,愿岁岁年年,皆有今朝。”
“民国二十六年,七月十二。战事起,家书断。阿沅赠吾锁片,刻‘浮年’二字,言‘愿君岁岁平安,年年有今日’。吾泣,许之‘待我归乡,必十里红妆娶汝’。”
“民国二十六年,八月初一。登船离乡,回望榴树,叶已半黄。阿沅立于树下,衣袂飘飘,望成一个小黑点。吾知,此去经年,相见无期。”
日记的最后一页,字迹潦草,墨色晕染,像是写于仓促之间。
“民国三十八年,冬。闻家乡解放,欲归。然路途遥远,战火未熄。恐吾归时,榴花已谢,阿沅已老。唯愿吾之锁片,能伴汝岁岁年年。浮年,今霄,岁岁年年,永不相负。”
宋浮年的眼泪,终于再次掉了下来。原来外婆的名字,叫阿沅。原来那两枚锁片,是他们彼此的信物。原来太爷爷不是不想回来,是回不来。
何今霄合上日记,抬头看他,眼底的红血丝清晰可见。“我小时候,总听外婆说,太爷爷是个英雄,也是个懦夫。”他的声音带着哽咽,“英雄是因为他去了前线,懦夫是因为他没能回来。”
宋浮年蹲下身,握住他的手,掌心相贴,温度交融。“他不是懦夫。”宋浮年的声音很轻,却带着力量,“他只是,身不由己。”
何今霄看着他,忽然笑了,眼底的泪却掉了下来。“是啊,身不由己。”
他伸手,将那枚刻着“浮年”的锁片,轻轻放在宋浮年的掌心,又将宋浮年手里那枚刻着“今霄”的锁片,握在自己手里。
“宋浮年。”何今霄看着他的眼睛,一字一句,掷地有声,“外婆和太爷爷没走完的路,我们走。他们没说出口的话,我们说。他们没来得及的岁岁年年,我们替他们,一年一年,走下去。”
宋浮年看着他眼底的光,那光里,有半个世纪的遗憾,有跨越时光的温柔,还有,属于他们的,往后余生。
他点了点头,眼泪掉得更凶,嘴角却扬了起来。
窗外的夕阳,渐渐沉了下去,暮色漫进老屋,漫过那两枚锁片,漫过相握的手,漫过半个世纪的时光。
巷口的石榴树,忽然落下最后一片枯叶。
而远处的天边,有星星,一颗一颗,亮了起来。
就像,那些沉在岁月里的遗憾,终于,在这一刻,化作了永恒的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