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光破窗的时候,宋浮年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。
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刺得他眼睛发疼——是外婆的老邻居,张奶奶。他手忙脚乱地接起,那边的声音裹着晨雾的湿冷,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迟疑:“浮年啊,你外婆留的那个木匣子,我替你找出来了。你看……什么时候有空过来拿?”
宋浮年的指尖瞬间冰凉。
外婆走了快一年了,那个上了锁的樟木匣子,是她临终前攥在手里的东西,说是等他长大了再看。后来这匣子被塞在老屋的阁楼上,被灰尘和蛛网裹着,像一段被遗忘的旧事。
他捏着手机的指节泛白,喉结滚动了好几下,才哑着嗓子应:“我现在就过去。”
挂了电话,身旁的床铺已经凉了。何今霄早起去买了油条豆浆,塑料袋搁在床头柜上,还温着。宋浮年盯着那袋早餐发了会儿呆,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,闷得发慌。
他没叫醒何今霄,留了张便签压在杯子底下,揣着钥匙就往老巷深处走。
晨雾还没散,青石板路湿滑得很,踩上去像是踩在一片化不开的云里。巷口的石榴树落了满地的枯叶,被露水浸得发沉,宋浮年路过的时候,鞋尖碾过一片,发出细碎的声响,惊得枝头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。
老屋的门是虚掩着的,张奶奶就坐在门槛上,手里攥着一串黄铜钥匙,看见他来,叹了口气,把钥匙递过来:“我替你开了阁楼的门,匣子就在那个旧木箱里。你外婆啊,这辈子最惦记的就是你。”
宋浮年没说话,接过钥匙,指尖触到那冰凉的金属,像是触到了外婆的温度。
阁楼里积满了灰尘,阳光从天窗漏下来,照出漫天飞舞的尘埃。那个樟木匣子就躺在旧木箱的最底层,乌漆的木头上刻着缠枝莲的纹样,锁孔上锈迹斑斑。宋浮年蹲下身,小心翼翼地把它抱出来,搁在膝盖上。
锁早就坏了,轻轻一掰就开了。
匣子里铺着一层暗红色的绒布,上面摆着一沓泛黄的信纸,还有一个银质的小锁片,锁片上刻着两个字——今霄。
宋浮年的呼吸骤然停滞。
他抖着手拿起那沓信纸,纸张脆得像是一碰就碎。信是外婆写的,字迹娟秀,却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怅然。
“民国二十六年,夏。我与沈家二郎相识于石榴树下,他赠我一枚银锁片,上刻‘今霄’二字,说是……”
宋浮年的视线渐渐模糊。
原来外婆的故事里,从来都不只有牛郎织女和梁山伯与祝英台。原来她嘴里那句“缘分是天定的”,藏着她自己的半生遗憾。原来那个刻着“今霄”的锁片,是沈家二郎的名字,是她爱了一辈子,却终究没能在一起的人。
而何今霄,是沈家的后人。
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,劈得宋浮年浑身发麻。他攥着那枚锁片,冰凉的金属硌得掌心发疼,心口的闷堵瞬间炸开,化作密密麻麻的疼,蔓延到四肢百骸。
他忽然想起何今霄说过的,他的太爷爷,也是在民国二十六年,离开了这条老巷,再也没有回来。
原来他们的缘分,从来都不是从那个蝉鸣聒噪的午后开始的。原来从外婆那辈起,他们的命运,就已经被缠在了一起,像那匣子里的信纸,泛黄,发脆,却又带着斩不断的牵连。
“浮年?”
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,带着几分焦急的喘息。宋浮年猛地回头,看见何今霄站在阁楼的门口,额头上沁着薄汗,眼底满是担忧。
他什么时候来的?他听见了多少?
宋浮年的心跳得飞快,像是要撞破胸膛。他慌忙把信纸塞回匣子里,想要合上盖子,却被何今霄快步走上前,按住了手。
“我都看见了。”何今霄的声音很轻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,他的目光落在那枚银锁片上,眼底泛起一层细碎的光,“这锁片,我太爷爷也有一枚,刻着‘浮年’。”
宋浮年猛地抬头,撞进他的眼眸里。
何今霄蹲下身,从口袋里掏出一枚一模一样的银锁片,锁片上的“浮年”二字,被摩挲得发亮。“我太爷爷的日记里写着,民国二十六年,他遇见了一位姓宋的姑娘,赠她一枚刻着‘今霄’的锁片,却因为战乱,不得不离开。他说,等他回来,要娶她为妻,要和她一起,把往后的日子都过成故事。”
宋浮年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,砸在那枚锁片上,晕开一小片湿痕。
原来外婆的遗憾,早就被时光悄悄弥补。原来他们的相遇,是两代人的执念,是跨越了半个世纪的奔赴。原来那句“兜兜转转,终究是要遇见的”,从来都不是空话。
何今霄伸手,轻轻拭去他脸上的泪,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。“我太爷爷到死都在念叨那个名字,我外婆说,他是带着遗憾走的。”他的声音带着几分哽咽,却又无比坚定,“但我们不会。”
宋浮年攥着那枚锁片,指节泛白。他看着何今霄眼底的光,看着那光里盛着的,跨越了半个世纪的温柔,忽然觉得,那些沉在岁月深处的旧事,那些被时光掩埋的遗憾,都在这一刻,化作了漫天的星光。
晨雾渐渐散了,阳光从天窗漏下来,照在两人相握的手上,照在那两枚刻着彼此名字的锁片上,熠熠生辉。
阁楼外传来张奶奶的声音,带着几分欣慰的笑意:“浮年啊,早饭凉了,快下来吃吧。”
宋浮年点了点头,眼泪却掉得更凶了。他靠在何今霄的肩上,听见他有力的心跳,一下,又一下,像是在为他们的故事,奏响最温柔的序曲。
何今霄轻轻揽住他的肩,下巴抵着他的发顶,声音温柔得能溺死人:“别哭。外婆和太爷爷没走完的路,我们替他们走。”
宋浮年吸了吸鼻子,攥紧了手里的锁片,点了点头。
阳光漫过阁楼的窗棂,漫过那沓泛黄的信纸,漫过两人相携的身影。那些沉在岁月塘底的旧事,终于泛起了温柔的涟漪,化作了他们故事里,最动人的注脚。
这个夏天,真的不会结束。
就像他们的缘分,从民国二十六年的那个夏天开始,跨越了半个世纪的风雨,终于在这个蝉鸣渐歇的秋日,开出了最温柔的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