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自习的铃声荡开最后一圈余波时,窗外的天已经彻底暗透了,像是被谁打翻了浓墨,晕染得连一丝星光都透不出来。
教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,细碎得像春蚕啃食桑叶,还有头顶老旧吊扇不知疲倦的转动声,风叶搅动着闷热的空气,卷起一阵又一阵带着粉笔灰味的风。宋浮年手肘撑在桌面上,手掌虚虚地托着下巴,目光却半点没落在面前摊开的物理卷子上,而是越过攒动的人头,轻飘飘地黏在斜前方那个挺直的背影上。
何今霄坐得端正,脊背绷成一条利落的直线,正低头写着什么,白炽灯的光落在他柔软的发顶,投下一小片毛茸茸的、柔和的阴影。宋浮年盯着那截露出的白皙后颈看了半晌,喉结不自觉地滚了滚,才慢吞吞地收回目光,指尖漫不经心地扯过桌角一张空白的草稿纸。
他没动笔演算那道绕人的力学题,只是握着笔,在纸页上无意识地画着圈。一圈又一圈,力道时轻时重,笔尖划过纸页的声响被淹没在周遭的沙沙声里,墨渍随着笔尖的停顿晕开,在米白色的纸面上留下浅浅的、凌乱的痕迹。
不知过了多久,腕间的酸胀感漫上来,他的笔尖才骤然顿住。鬼使神差地,他偏过头,目光掠过窗外沉沉的夜色,又落回纸上,在纸页的右下角,一笔一画地写下了三个字——何今霄。
笔画落下的瞬间,宋浮年的心跳漏了一拍,胸腔里像是有只莽撞的兔子突然撞了过来,咚咚地敲着肋骨。他慌忙抬手,想把那三个字用凌乱的线条涂掉,指尖却先一步触到了纸页上未干的字迹,一点墨色沾在指腹,黑得刺眼,像一道洗不掉的印记。
“宋浮年?”
清浅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,带着点晚风的凉意。宋浮年吓得手一抖,笔杆在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墨痕,歪歪扭扭地刚好遮住了那三个字的大半。他猛地抬头,撞进何今霄含笑的眼眸里,那双眼睛亮得像盛了星光,看得他心头又是一跳。
对方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,手里拿着一本卷了边的练习册,指腹轻轻点在他摊开的草稿纸上,落点离那道墨痕不过寸许:“这道题,你有没有思路?”
宋浮年顺着他的指尖看去,是一道物理大题,密密麻麻的题干和示意图占了半页纸,光是看着就让人头疼。他定了定神,用力压下心底翻涌的慌乱,假装镇定地扯过卷子,声音有点发紧:“拿来。”
何今霄把练习册递给他,顺势在他旁边的空位坐下,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一声轻响。晚风从窗缝里钻进来,带着几分草木的清冽,吹得草稿纸轻轻翻页,纸角蹭过宋浮年的手背,烫得他几乎要缩回手。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那张写了名字的草稿纸,手心竟沁出了一层薄汗。
他硬着头皮,把那道题的受力分析和解题思路断断续续地讲了一遍。声音有点哑,语速也比平时快了些,字句像是被风赶着似的往外跑,生怕慢一点,对方就会注意到那张被他刻意压在卷子下的草稿纸。
何今霄听得很认真,时不时点头,笔尖在自己的笔记本上沙沙地记着什么,长长的睫毛垂下来,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。等宋浮年磕磕绊绊地讲完,他才抬起头,弯着眉眼道谢,笑容干净得像雨后的天空:“谢谢你,我懂了。”
宋浮年“嗯”了一声,视线却还是黏在那张草稿纸上,喉结又滚了滚,想说些什么,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何今霄像是察觉到了他的局促,目光慢悠悠地落在纸页上,扫过那道突兀的长长墨痕,还有旁边没来得及擦掉的、一圈又一圈的圈圈点点。他没说话,只是弯了弯唇角,露出一点浅浅的梨涡,然后伸出手,轻轻把那张草稿纸抽走了。
宋浮年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,指尖蜷缩起来,攥得发白,连呼吸都忘了。
“这张纸……”何今霄捏着纸页的边缘,指尖轻轻拂过那道被墨痕盖住的地方,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,声音也轻得像一阵风,“借我了。”
说完,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张草稿纸折了两折,折成一个小小的方块,放进了自己笔袋的夹层里,拉上了拉链。
宋浮年看着他的动作,张了张嘴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,胸腔里的兔子像是要跳出来。耳根烫得惊人,热度顺着脖颈往上爬,连带着脸颊都泛起了热意,红得像傍晚被晚霞染过的云。
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又响了起来,一声接着一声,混着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,在安静的教室里,轻轻敲打着少年藏在草稿纸里的、不敢说出口的心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