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枳,别翻了。”她说,“再翻下去,你会后悔的。”
“后悔?”男人的声音笑了一下,“我从一开始,就没有退路。”
“你会被他们抓住的。”女人说,“他们已经知道你——”
声音突然戛然而止。
翻书声也停了。
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。
桑榆的心脏,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,几乎要跳出喉咙。
“——翻到最后一页。”
一个陌生的声音,突然从裂缝深处传来。
那声音不男不女,不高不低,却带着一种诡异的诱惑。
“翻到最后一页,你就能看到,尼斯刊真正的结局。”
“不要!”桑榆下意识喊了出来。
她猛地睁开眼,大口大口地喘气。
雪还在,裂缝还在,塞拉还在她身边。
刚才的一切,仿佛只是一场幻觉。
“你刚才,听到了什么?”塞拉问。
桑榆张了张嘴,喉咙发紧,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:“有人,让我翻到最后一页。”
阿诺忍不住后退了一步:“你别乱说。”
“他说,”桑榆继续说,“翻到最后一页,就能看到尼斯刊真正的结局。”
塞拉的眼神,一点一点冷了下来。
“你刚才,有没有看到什么画面?”塞拉问。
“没有。”桑榆摇头,“只有声音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塞拉说,“记住,下次再听到这种声音,不要照做。”
“你是说,还会有?”桑榆脱口而出。
“你以为,”塞拉看着她,“你手上的这块玉佩,会这么安分?”
桑榆低头,看向掌心。
玉佩上的纹路,似乎比刚才更清晰了一些,像活过来一样,在她的皮肤上投下淡淡的影子。
“塞拉。”阿诺突然开口,“你说,这裂缝……会不会就是老人说的那扇门?”
“门不会自己裂开。”塞拉说,“除非,有人在里面,或者外面,推了一把。”
她站起身,目光落在裂缝深处。
“我们回去。”塞拉说。
“啊?”阿诺愣住,“我们不下去看看?”
“你想下去?”塞拉问。
阿诺咽了咽口水:“我……我只是觉得,这么大的事,我们总得——”
“总得告诉谁?”塞拉说,“告诉山下的城里?告诉那些曾经做实验的人?”
阿诺沉默了。
“毕格拉斯,从来就不是他们关心的地方。”塞拉说,“除非,这里出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。”
她转头,看了桑榆一眼。
“比如,你。”
桑榆的后背,瞬间起了一层冷汗。
“我们现在,什么也不做。”塞拉说,“裂缝暂时不会再扩大。我们先回去,把今天看到的,记下来。”
“记下来?”阿诺不解。
“我在城里的时候,学会了一件事。”塞拉说,“所有你以为会忘记的东西,都要写下来。”
“为什么?”桑榆问。
“因为有人,会想办法让你忘记。”塞拉说。
她顿了顿,又补了一句:“也有人,会想办法让你记起。”
阿诺打了个寒颤:“你们城里人,真会玩。”
“走吧。”塞拉不再多说,转身往山下走去。
桑榆跟在她身后。
她走了几步,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道裂缝。
裂缝深处,似乎有什么东西,正静静地注视着她。
那东西没有眼睛,却有目光。
没有声音,却在说话。
“翻到最后一页。”
那声音,在她脑海里,一遍又一遍地回响。
她猛地回过头,快步追上塞拉。
“塞拉。”她低声说,“如果,有一天,我真的翻到了那一页……”
“那你就,亲手把那本书烧了。”塞拉说。
“如果,烧不掉呢?”桑榆问。
塞拉侧过头,看了她一眼。
“那就烧了你自己。”塞拉说,“总比让他们,得到你要强。”
桑榆的心脏,狠狠一缩。
她知道,塞拉不是在开玩笑。
她也知道,自己的人生,从被人发现躺在石碑旁的那一刻起,就已经不再属于她一个人。
她抬头,看向远处的雪山。
雪线之上,是神的墓地。
也是,尼斯刊回声的起点。
而她,桑榆,只是一个被卷入故事里的人。
她不知道自己会翻到哪一页,也不知道这本书的结局是什么。
她只知道——
只要她还活着,尼斯刊的故事,就还没有结束。
娅柏704年,北境,毕格拉斯村。
雪后的夜,比往常更安静。
桑榆躺在床上,却毫无睡意。
油灯被塞拉调得很小,只在石墙上映出一圈昏黄的光。窗外风声呜咽,像极了她白天在裂缝旁听到的那些哭声,若有若无,又挥之不去。
“翻到最后一页。”
那个声音,总在她耳边打转。
她闭着眼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的玉佩。玉佩的纹路硌得她生疼,却又奇异地让她觉得心安——像是握着一块冰冷的锚,把她从不断下沉的记忆深处,硬生生拽住。
她很清楚,自己的记忆是不完整的。
像是有人用刀,从中间切走了一大块。
她记得“桑榆”这个名字,却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叫这个名字的;她记得阿亓黛斯大陆的常识,却不记得是谁教她的;她记得“技能”的概念,却不记得自己的技能是什么。
唯一确定的,是那块玉佩,和“尼斯刊”这三个字。
它们像两根钉子,把她钉在某个她想不起来的时间点上。
“咚咚。”
敲门声很轻。
“进来。”桑榆下意识应了一声。
门被推开一条缝,冷风灌了进来,吹得油灯的火焰微微一晃。
“还没睡?”塞拉的声音响起。
“睡不着。”桑榆说。
塞拉走进来,随手把门关上,挡住了外面的寒风。她没有像白天那样穿灰色长袍,而是换了一件深色的短外套,腰间束着一条旧皮带,皮带上挂着一把小刀和一个小小的皮袋。
看起来,更像一个准备随时离开的人,而不是一个守着村子的“医生”。
“药劲过了?”塞拉问。
“嗯。”桑榆点头,“伤口不怎么疼了。”
“你恢复得太快了。”塞拉走到床边,看了她一眼,“快得不正常。”
“你不是说,我是实验品吗?”桑榆笑了一下,笑意却不达眼底,“实验品,总得有点特别的地方。”
塞拉盯着她看了几秒,突然伸手,按住了她的肩膀。
“再试一次。”塞拉说。
“试什么?”桑榆愣住。
“听。”塞拉说,“像白天那样。”
桑榆的指尖一紧:“现在?”
“现在。”塞拉点头,“屋子里,比山上安全。”
“你确定?”桑榆有些不安,“白天那样……”
“白天,你是被动的。”塞拉说,“这次,我会引导你。”
“你会?”桑榆下意识问。
塞拉的眼神闪了一下,很快恢复平静:“我在城里,学过一些。”
她没有解释“学过一些”是什么意思,也没有解释,她为什么会懂这些。
桑榆犹豫了一下,还是点了点头。
“好。”她说。
塞拉拉过一把椅子,坐在床边,动作干脆利落:“闭上眼睛。”
桑榆照做。
“深呼吸。”塞拉的声音很稳,“慢慢吸气,再慢慢吐出来。”
桑榆跟着她的节奏呼吸。
一开始,胸腔里的心跳乱得像鼓点,后来,在塞拉一遍又一遍的低声引导下,渐渐慢了下来。
“很好。”塞拉说,“现在,把注意力放在你的手上。”
桑榆照做。
她能感觉到掌心的玉佩,冰凉坚硬,纹路清晰。她能感觉到自己的体温,正一点一点,把那块冰冷的石头焐热。
“你感觉到什么?”塞拉问。
“冷。”桑榆说,“还有……”
“还有?”塞拉追问。
“震动。”桑榆皱眉,“很细微。”
“嗯。”塞拉的声音里,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,“继续。”
震动越来越明显。
像是玉佩内部,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苏醒,又像是某种频率,正在与她的心跳逐渐对齐。
“听。”塞拉说,“听屋子里的声音。”
桑榆一开始只听到油灯燃烧的细微声响,还有屋外风吹过石缝的呜咽。
然后,别的声音,一点一点,从黑暗里浮出来。
地板下,有老鼠窸窣爬行的声音。
屋外,有狗在远处低声吠叫。
更远处,有雪山崩塌前那种极轻微的、几乎听不见的碎裂声。
再然后,是那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。
“……枳。”
女人的声音,又一次出现。
这次,比白天清晰得多。
“枳,别翻了。”她说,“再翻下去,你会后悔的。”
“后悔?”男人的声音响起,带着笑,“我从一开始,就没有退路。”
“他们已经知道你——”
声音戛然而止。
取而代之的,是翻书声。
“哗啦——”
“哗啦——”
像是有人,正坐在这间屋子里,在她看不见的地方,一页一页地翻着一本厚重的书。
“……你是谁?”桑榆忍不住在心里问。
翻书声停了一下。
“我是谁不重要。”那个男人的声音,突然在她耳边响起,清晰得仿佛他就坐在她对面,“重要的是,你是谁。”
“我……”桑榆张了张嘴,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。
“你不记得了?”男人的声音里,带着一点近乎残忍的好奇,“那我们,从头开始。”
“不要。”桑榆下意识抗拒,“我不想——”
“翻到第一页。”男人说。
“不——”
翻书声响起。
“哗啦——”
眼前,突然有画面浮现出来。
不是她“看到”的,而是她“听到”的画面——声音拼起来的画面。
雨。
石板路。
脚步声。
“快点,再快点!”一个女人的声音,急促而惊恐。
“别回头。”另一个声音说,“再回头,就来不及了。”
“他们追上来了吗?”
“……还没有。”
“那你跑什么?”
“因为,他们总会追上来的。”
脚步声越来越乱。
有人摔倒,有人爬起来,有人在喊,有人在哭。
“翻到第二页。”男人的声音说。
“不——”桑榆想阻止,却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。
翻书声再次响起。
“哗啦——”
画面变了。
一间昏暗的房间。
墙上挂着一张地图。
地图上,有许多红色的标记,其中一个,被圈了很多次——“尼斯刊”。
“你确定要这么做?”女人的声音问。
“你怕了?”男人的声音说。
“我不是怕。”女人说,“我只是……不明白。”
“不明白什么?”男人问。
“不明白,你为什么要这么在意一个已经死去的家族。”女人说,“暮云家已经没了。”
“暮云家没了。”男人笑了一下,“可‘暮云’这两个字,还没消失。”
“你想做什么?”女人问。
“我想知道,”男人说,“他们到底发现了什么。”
“发现了什么?”女人重复。
“阿亓黛斯的秘密。”男人说,“那个连神都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。”
“阿亓黛斯的秘密?”女人笑了一下,“你是说,那个所谓的‘技能的真相’?”
“你不信?”男人问。
“我信。”女人说,“但我不觉得,用那种方式去追寻,是对的。”
“那你觉得,什么是对的?”男人问。
女人沉默了。
屋子里,只剩下翻书的声音。
“翻到第三页。”男人的声音,又一次响起。
“停下。”桑榆在心里喊,“我不想再听了。”
翻书声没有停。
“哗啦——”
画面再次改变。
白色的房间。
冰冷的金属桌子。
刺眼的灯光。
“你的技能,很特别。”男人的声音说,“我们要做一个小小的测试。”
“不——”
“别紧张。”男人说,“很快就会结束。”
针管刺入皮肤的声音。
液体流入血管的声音。
心跳声,骤然加快。
“停下……求你……”
“再坚持一下。”男人说,“我们很快,就能知道,‘移植’是否成功。”
“移植?”桑榆的意识猛地一震,“你说的是——技能移植?”
“没错。”男人笑了一下,“你很聪明。”
“你是谁?”桑榆问。
“我是谁不重要。”男人说,“重要的是,你是第一个成功的。”
“成功的……什么?”桑榆问。
“成功的‘容器’。”男人说,“你承载了她的能力。”
“她?”桑榆愣住,“你说的是——暮云家的女主人?”
“你已经猜到了。”男人说,“你果然,比我们预想的要聪明。”
“为什么是我?”桑榆问,“我到底是谁?”
“你想知道吗?”男人问。
“想。”桑榆说。
翻书声响起。
“那就——翻到下一页。”男人说。
“不!”桑榆猛地挣扎,“我不想再翻了!”
翻书声停了一下。
“你怕了?”男人问。
“我……”桑榆说不出话。
“你怕自己,根本不是一个‘人’。”男人说,“你怕自己,只是一个被制造出来的‘空壳’。”
“闭嘴。”桑榆咬牙。
“你怕你所谓的‘过去’,根本不存在。”男人继续说,“你怕你所有的记忆,都是别人写上去的。”
“闭嘴!”桑榆几乎是吼出来的。
翻书声,再次响起。
“哗啦——”
这一次,画面不是“声音”拼出来的,而是真正的画面。
她看到了。
看到自己躺在金属桌子上,四肢被固定住,手腕和脚踝处有深深的勒痕。
看到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,站在她面前,脸上戴着口罩,只露出一双眼睛。
那双眼睛,很平静,很冷漠。
“实验体编号:S-07。”男人说,“技能移植实验,第七次。”
“前六次,都失败了。”另一个声音说,“这次……你确定?”
“她和别人不一样。”男人说,“她的适配度,是最高的。”
“可她只是个孩子。”另一个声音犹豫,“如果再失败——”
“失败了,就处理掉。”男人说,“我们没有时间了。”
“处理掉……”桑榆的心脏,狠狠一缩。
“你看。”男人的声音,突然在她耳边响起,“这就是你的‘第一页’。”
“不。”桑榆摇头,“这不是我。”
“这是你。”男人说,“至少,是他们希望你成为的‘你’。”
“他们是谁?”桑榆问。
“你很快就会知道。”男人说,“因为,他们已经来了。”
“谁来了?”桑榆问。
“翻到最后一页,你就知道。”男人说。
“我不翻。”桑榆说。
“你以为,你有得选?”男人笑了一下,“你以为,你能逃得掉?”
翻书声,突然变得急促起来。
“哗啦——”
“哗啦——”
“哗啦——”
一页一页,像有人在疯狂翻书。
无数声音,从书页里涌出来。
“求你,放过我……”
“我什么都不知道……”
“他们说,只要我配合,就能见到她……”
“……枳。”
“枳,别翻了。”
“翻到最后一页。”
“不要!”
“翻到最后一页。”
“停下!”
“翻到最后一页。”
声音越来越多,越来越乱,像要把她的意识撕裂。
“够了!”
一声冷喝,突然从现实中响起。
桑榆猛地睁开眼,大口大口地喘气。
油灯还在燃烧,塞拉还坐在她床边。
只是,塞拉的脸色,比平时苍白得多,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。
“你……”桑榆刚想说什么,就发现自己的手,被塞拉死死按住。
“你刚才,差点走进去。”塞拉的声音有些发哑,“再晚一点,我可能就拉不回你了。”
“我……”桑榆的声音发颤,“我看到了一些东西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塞拉说,“你刚才的表情,全部写在脸上。”
“他们说,我是实验体。”桑榆低声说,“编号S-07。”
塞拉的手指,微微一紧。
“他们说,我是技能移植实验的第七次。”桑榆继续说,“前六次,都失败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