娅柏704年，北境，毕格拉斯村。
雪来得比往年早了半个月。
清晨，桑榆被冻醒。
石屋的缝隙里钻进来的风像一把钝刀，一点一点刮着她的皮肤。她睁开眼，先看到的是屋顶的裂缝——一条细长的缝，从屋檐一直延伸到房梁，像一道未愈合的伤疤。
屋外传来铲子铲雪的声音，还有阿诺粗声粗气的咒骂。
“今年的雪，真他娘的邪门。”
桑榆缓缓坐起身，动作小心翼翼。这几天，她的体力恢复得很快，快到连塞拉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。那些原本已经开始腐烂的伤口，竟然在短短三天内结痂、收缩，只剩下淡淡的痕迹。
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。
皮肤苍白，却光滑，仿佛那些被利器划开的伤口从未存在过。只有在某些角度下，她才能看到一些极淡的纹路——像是被烙铁烫过，又像是被人用极细的针，一针一针缝出来的图案。
那些纹路，和玉佩上的，隐隐有些相似。
桑榆握紧了掌心。
玉佩不在。
她心里一紧，下意识在被子里摸索，指尖却只碰到粗糙的麻布。她猛地抬头，视线扫过房间——
床边的小桌上，放着一只已经空了的药碗，一块折好的旧布，还有一把磨得发亮的小刀。
没有玉佩。
“在找这个？”
门口传来塞拉的声音。
桑榆转头，看见塞拉正站在门边，手里拿着那块破碎的玉佩。玉佩被她放在掌心，像是在掂量什么。
“我……”桑榆喉咙一紧，下意识想要解释，“那是我的——”
“我知道。”塞拉打断她，走过来，把玉佩重新放在她的手心，“只是看看。”
桑榆接住，指尖微微发抖。
玉佩的边缘依旧锋利，她掌心的那道细细的血痕已经结痂，却被刚才用力一握，又裂开了一点，渗出血丝。
“你对它的反应，比对你自己的命还大。”塞拉看着她，“你确定，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？”
桑榆沉默了片刻，低声说：“我记得的，只是一些碎片。”
“比如？”塞拉问。
“火。”桑榆闭上眼，“很多火。”
“还有呢？”
“……声音。”
“什么样的声音？”
“很多人的声音。”桑榆的指尖收紧，“有的在喊救命，有的在笑，有的在念……一些我听不懂的词。”
她努力想抓住那些词，却只抓到一片混乱。
“你听到的，是死人的声音？”塞拉突然问。
桑榆猛地睁眼，看向她。
塞拉的表情很平静，没有惊讶，也没有恐惧，只有一种被证实了猜测的冷静。
“你怎么知道？”桑榆脱口而出。
“因为那块玉佩。”塞拉说，“还有你身上的印记。”
她伸手，指了指桑榆胸口的位置。
“你昏迷的时候，我看过。那些不是普通的伤痕，更像是某种……仪式留下的痕迹。”塞拉顿了顿，“你知道暮云家的传说吗？”
桑榆的心脏狠狠一缩。
“暮云家的女主人，能听见逝者的声音。”塞拉慢慢说，“有人说，她把自己的能力封进了一件物品里。有人说，那是一块刻满纹路的玉佩。”
桑榆下意识低头，看向掌心的玉佩。
玉佩上的纹路在昏黄的灯光下若隐若现，像一张网，将她的手牢牢缠住。
“你是想说，”桑榆的声音有些发紧，“我身上的，是她的能力？”
“我是想说，”塞拉看着她，“你身上的，很可能是同一个东西。”
“同一个东西？”桑榆皱眉，“你是说，能力可以复制？”
“阿亓黛斯的技能千奇百怪，”塞拉说，“有些可以遗传，有些可以觉醒，有些可以被剥夺。”
“被剥夺？”桑榆重复。
“五年前，尼斯刊案件之后，城里的某些人，对‘技能’这件事，产生了很大的兴趣。”塞拉淡淡道，“他们觉得，有些技能，不该属于普通人。”
桑榆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画面——
白色的房间，冰冷的金属桌子，刺眼的灯光。
她躺在桌子上，四肢被绑住，手腕和脚踝处勒出深深的红痕。
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站在她面前，手里拿着一支细长的针管。针管里是透明的液体，在灯光下泛着冷冷的光。
“你的技能，很特别。”男人说，“我们要做一个小小的测试。”
“不——”
她想喊，却发不出声音。
针管刺入皮肤的瞬间，一种冰冷的疼痛顺着血管蔓延开来，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虫子，在她的身体里疯狂地啃咬。
“停下……求你……”
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很远的地方响起，却分不清那是过去的她，还是现在的她。
“桑榆？”塞拉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。
桑榆猛地回神，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，掌心的血已经染红了一小块玉佩。
“你刚才，又看到了什么？”塞拉问。
“……一个房间。”桑榆艰难地说，“白色的。”
“实验室？”塞拉的眼神沉了沉。
“你知道？”桑榆抬头。
“北境没有那样的地方。”塞拉说，“但山下的城里，有。”
“你是说，我可能来自……城里？”桑榆皱眉。
“你说话的方式，你的用词，你对‘技能’的反应。”塞拉一条条数，“都不像北境的孩子。”
“可我不记得。”桑榆低声说。
“记忆可以被抹去。”塞拉说，“技能却很难完全消失。”
她顿了顿，换了个话题：“你现在，能感觉到它吗？”
“感觉到什么？”桑榆问。
“那个能力。”塞拉说，“你有没有，在某个瞬间，听到过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？”
桑榆沉默了很久。
“有。”她终于开口。
“什么时候？”塞拉问。
“阿诺把我抱进村子的时候。”桑榆闭上眼，“我当时意识很模糊，只能听到一些声音。”
“说什么？”
“有一个女人的声音。”桑榆说，“她在喊一个名字。”
“什么名字？”塞拉追问。
“……枳。”桑榆的声音很轻，“暮云枳。”
塞拉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。
“你确定？”她问。
“我不确定。”桑榆说，“那声音很碎，像是隔着很多墙传过来的。”
“还有别的吗？”塞拉问。
“还有一个男人的声音。”桑榆说，“他在笑。”
“笑？”塞拉挑眉。
“嗯。”桑榆点头，“他说——‘尼斯刊的故事，还没结束呢。’”
这句话一说出口，屋子里仿佛一下子冷了几度。
油灯的火焰轻轻抖了一下，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晃了晃。
“你昏迷的时候，也说了类似的话。”塞拉缓缓说，“‘不要翻到下一页。’”
桑榆愣住：“我……说过？”
“你以为，为什么村里的人，到现在还不敢靠近这间屋子？”塞拉淡淡道。
桑榆想起门外那些远远站着的人影，喉咙有些发紧。
“塞拉。”她突然抬头，“你相信那些传说吗？关于暮云家的。”
“我相信发生过的事。”塞拉说，“至于传说，只是活着的人为了让自己安心，编出来的壳。”
“那你觉得，”桑榆看着她，“我和那件事，到底有什么关系？”
塞拉没有立刻回答。
她走到窗边，推开一条缝。
外面的雪已经停了，天空阴沉得像一块压得很低的铁。村口的石碑被雪埋了一半，只露出“毕格拉斯”四个字的上半部分，看起来有些滑稽，又有些悲凉。
“你有没有想过，”塞拉缓缓开口，“也许你不是‘继承’了那个能力。”
“那我是——”桑榆愣住。
“你可能，是被‘制造’出来的。”塞拉说。
桑榆的呼吸骤然一滞。
“五年前，尼斯刊案件之后，城里的某个机构，开始秘密研究‘技能移植’。”塞拉说，“他们抓了很多人，有的是技能者，有的只是普通人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这些？”桑榆脱口而出。
塞拉看了她一眼，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：“因为我，曾经在那座城里。”
桑榆怔住。
“我在城里做学徒的时候，”塞拉慢慢说，“在一家医院的地下室里，见过类似的房间。白色的墙，白色的床，到处都是冰冷的金属。”
“你……”桑榆张了张嘴，“你也是被抓去的？”
“我是去打杂的。”塞拉说，“帮人递工具，收拾血迹，把那些已经没气的人，装进袋子里。”
她的语气很平静，却让人不寒而栗。
“后来呢？”桑榆问。
“后来，有一天，地下室里的人，全都死了。”塞拉说，“死法和尼斯刊案件里的那些人，很像。”
桑榆的指尖收紧。
“你逃出来了？”她问。
“我跑了。”塞拉说，“跑到了北境，跑到了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。”
她回头，看着桑榆：“你身上的印记，和我在那些‘实验品’身上看到的，很像。”
“所以你觉得，”桑榆的声音有些发抖，“我是……实验品？”
“你可以这么理解。”塞拉说，“或者说，是某个实验的结果。”
桑榆沉默了很久。
“如果真是这样，”她低声说，“那我原来的名字，原来的家人，原来的一切……是不是都不存在？”
“也许存在。”塞拉说，“也许，被人刻意抹去了。”
“那我还能找回来吗？”桑榆抬头，眼神里带着一丝近乎绝望的期待。
塞拉看着她，没有回答。
屋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，伴随着阿诺的喊叫：“塞拉！不好了！”
塞拉皱了皱眉，走到门口，拉开门。
雪光刺得人睁不开眼。阿诺站在门口，喘着粗气，手里拿着一把沾着雪的斧头。
“山上出事了。”他说。
“什么事？”塞拉问。
“雪线往上，裂开了一条缝。”阿诺的脸色很难看，“像是……被什么东西从里面撑开的。”
塞拉的眼神沉了下来。
“什么时候发现的？”她问。
“刚刚。”阿诺说，“我去山上检查陷阱，远远就看见那道缝。从山脚一直延伸到雪线之上，像是一条……黑色的河。”
桑榆听到这里，心里莫名一紧。
“我要去看看。”塞拉说。
“我也去。”桑榆下意识开口。
塞拉回头看了她一眼：“你现在连路都走不稳。”
“我可以。”桑榆掀开被子，咬牙下床。
她的腿还有些发软，刚站起来就晃了一下，扶住床沿才勉强稳住。
“你别——”阿诺刚想阻止。
“让她去。”塞拉突然说。
阿诺愣住：“可是她的伤——”
“她的伤，比你想象的好得快。”塞拉说，“而且，有些东西，她迟早要面对。”
她看向桑榆：“你不是想知道，你和尼斯刊的关系吗？”
桑榆的心跳骤然加快。
“那道裂缝，”塞拉说，“很可能，和你一样，来自雪线之上。”
“雪线之上？”桑榆不解。
“北境有一句老话。”塞拉缓缓说，“雪线之上，是神的墓地。”
阿诺打了个寒颤：“你别吓我。”
“我不是在吓你。”塞拉拿起挂在门边的披风，“我是在提醒你，今天看到的东西，可能会让你晚上睡不着觉。”
她转头，对桑榆伸出手：“能走吗？”
桑榆看着她伸出的手，突然想起昏迷前那只伸向她的手——
黑夜，火焰，尖叫。
那只手从火光中伸过来，带着血和雪，握住了她。
“抓住我。”那个声音说，“别放手。”
她不知道那是谁，只记得那只手很冷，却异常坚定。
桑榆深吸一口气，把手放在塞拉掌心。
“能走。”她说。
塞拉点点头，把披风披在她身上：“那就走吧。”
三人踩着积雪，朝村外走去。
毕格拉斯村在雪的覆盖下显得格外安静，仿佛连狗都不敢乱叫。偶尔有村民从门缝里往外看，看见塞拉和阿诺，又看到桑榆，眼神复杂，却没人出声阻拦。
他们都知道，塞拉一旦决定做什么，就不会轻易改变。
雪地上，只有三串脚印，一前一后，慢慢延伸向村外。
山坡很陡，雪很厚，每走一步都要花很大的力气。阿诺走在最前面，用斧头敲碎结冰的地方，为她们开路。塞拉走在中间，桑榆走在最后。
风从雪山那头吹来，带着刺骨的寒意，也带着一种……很奇怪的味道。
“你闻到了吗？”塞拉突然问。
“什么？”阿诺问。
“焦味。”塞拉说。
桑榆也闻到了。
那是一种很淡的焦味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很远的地方燃烧，被风吹散，只剩下一点残留。
“山上不可能有火。”阿诺皱眉，“这个季节，除了我们，没人会上山。”
“那就是，不是人放的火。”塞拉说。
她的语气很平静，却让阿诺的脚步慢了半拍。
走了大约半个时辰，他们终于到达了阿诺说的地方。
那是一处陡坡，再往上，就是被雪覆盖的乱石区。雪线在这里突然中断，仿佛被人硬生生砍了一刀。
裂缝从山脚一直延伸到雪线之上，像一条巨大的伤疤。
裂缝的宽度大约有一个人那么宽，里面黑得看不清底，只能隐约看到一些闪烁的光点，像是远处的鬼火。
“你们看那里。”阿诺指着裂缝边缘。
桑榆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，瞳孔微微一缩。
裂缝边缘的雪地上，有一些奇怪的印记。
不是脚印，也不是兽蹄印，而是一些……符号。
那些符号刻在裸露的石头上，被雪半掩着，只露出一部分。但哪怕只是一部分，桑榆也一眼认了出来——
那和她掌心玉佩上的纹路，是同一种。
“这是……”阿诺咽了咽口水，“什么东西刻的？”
“人。”塞拉说。
“人？”阿诺皱眉，“谁会跑到这种鬼地方来刻这些东西？”
“也许，不是现在刻的。”塞拉说，“也许，是很久以前。”
“你是说，这裂缝，本来就有？”阿诺瞪大了眼睛。
“北境的老人，曾经说过一个故事。”塞拉缓缓说，“很久以前，雪山崩塌过一次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阿诺说，“那不是雪崩吗？”
“雪崩只是表面。”塞拉说，“老人说，雪下面，有一扇门。”
“门？”桑榆低声重复。
“嗯。”塞拉点头，“通往神的墓地的门。”
“你刚才还说那是老话。”阿诺说，“你现在又——”
“老话不一定是真的。”塞拉说，“但它一定，有来源。”
她蹲下身，仔细观察那些符号。
桑榆也跟着蹲了下来。
她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刻痕，冰冷的石头下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温度。
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其中一个符号的瞬间——
“——别翻到下一页。”
一个女人的声音，突然在她耳边响起。
桑榆猛地缩回手，像被什么烫到了一样。
“你怎么了？”塞拉立刻抓住她的手腕。
“声音。”桑榆的呼吸有些急促，“我又听到了。”
“谁的？”塞拉问。
“刚才那个女人。”桑榆说，“她说……‘别翻到下一页。’”
阿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：“你别吓我。”
“你刚才，有没有感觉到什么？”塞拉问。
“感觉到？”桑榆愣住。
“比如，冷，或者热，或者……有人在你耳边说话。”塞拉说。
“只有声音。”桑榆说，“很清楚。”
塞拉沉默了片刻，突然伸手，按住了她的肩膀。
“闭上眼睛。”塞拉说。
“什么？”桑榆不解。
“照做。”塞拉的声音很坚定。
桑榆犹豫了一下，还是闭上了眼。
风从她耳边呼啸而过，带着雪的味道，还有那一丝淡淡的焦味。
“听。”塞拉在她耳边说，“听雪线之上的声音。”
桑榆屏住呼吸。
一开始，她什么也听不到。
只有风，只有雪，只有阿诺在不远处低声嘀咕。
然后，那些声音，一点一点，从远处浮现出来——
有人在哭。
有人在笑。
有人在念一些她听不懂的词。
还有翻书的声音。
“哗啦——”
那声音很轻，却异常清晰，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人，正坐在她面前，一页一页地翻着一本厚重的书。
“……尼斯刊的故事，还没结束呢。”
那个男人的声音，再次响起。
桑榆的心脏猛地一缩。
她想睁开眼，却发现眼皮像被什么压住了一样，怎么也睁不开。
“听清楚。”塞拉的声音，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，“记住你听到的每一个字。”
翻书声继续。
“哗啦——”
“哗啦——”
每翻一页，就有一个新的声音加入。
“求你，放过我……”
“我什么都不知道……”
“这不是我做的……”
“他们说，只要我配合，就能见到她……”
“……枳。”
那个女人的声音，又一次出现。
“枳，别翻了。”她说，“再翻下去，你会后悔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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