娅柏704年,阿亓黛斯大陆,北境,毕格拉斯村。
深秋的风从雪山那头一路吹下来,带着碎冰一样的凉意,卷过稀疏的树林,穿过低矮的石屋和木板房,最后停在村口那块歪斜的石碑上。石碑上刻着“毕格拉斯”四个大字,边缘被岁月磨得圆润,却仍看得出刻字人的用力——仿佛要把这个名字牢牢钉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。
桑榆就是在这样一个风很硬的傍晚,被人发现的。
她躺在石碑旁的枯草堆里,浑身是血,衣服破得不成样子,像是从什么高处坠落,又像是被什么东西拖拽过。她的气息微弱,指尖却死死扣着一块破碎的玉佩,玉佩的颜色暗沉,边缘锋利,在她掌心割出一道细细的血痕。
发现她的人叫阿诺,是村里最普通不过的猎户。他背着一天的猎物从山林里出来,远远就看见石碑旁有一团黑影,起初以为是被狼拖来的尸体,走近了才发现那是个女孩。
“喂——”阿诺试探着喊了一声,“你还活着吗?”
女孩没有回答,只是睫毛轻轻颤了一下。
阿诺心里一紧,赶紧放下背上的猎物,蹲下身去探她的鼻息。微弱的气息像一线细线,随时会断,却偏偏还在。他愣了愣,突然想起村里老人常说的一句话——
“娅柏的孩子,只要还在喘气,就不能丢。”
他咬咬牙,把人打横抱起。女孩很轻,轻得像一束干枯的麦秸。阿诺一边快步往村里走,一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她攥在掌心里的那块玉佩。
玉佩的形状有些奇怪,不是常见的圆形或方形,而是不规则的几何图案,像是被人硬生生从某个更大的物件上掰下来的一角。上面刻着细密的纹路,在夕阳下隐约闪着冷光。
阿诺没看懂那些纹路,只觉得心里莫名发紧。
毕格拉斯村不大,几十户人家,房屋散落在缓坡上。村中心有一口老井,井旁立着一块木牌,上面写着歪歪扭扭的几个字——“娅柏的恩赐”。
村里人大多靠种地和打猎为生,偶尔有商队从山下经过,会带来一些盐、布料和外面世界的消息。毕格拉斯离最近的城镇也有两天的路程,消息传得总是慢半拍。
阿诺抱着女孩冲进村子的时候,天色已经暗下来,家家户户都亮起了昏黄的灯火。有人在门口张望,有人探出头来,窃窃私语。
“那是谁?”
“好像是个孩子……”
“哪来的?”
阿诺顾不上解释,径直朝村子最深处那间最大的石屋跑去。那是村里唯一的“医生”——一个名叫塞拉的中年女人的家。
塞拉年轻时曾在山下的城里做过学徒,后来不知出了什么事,回到了这个偏僻的小村,用她那半吊子的医术和奇怪的草药,勉强维持着整个村子的生老病死。
阿诺一脚踹开塞拉家的门,几乎是吼出来的:“塞拉!快!救命!”
屋里一股草药和旧木头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。塞拉正坐在桌边整理药草,闻言抬头,看见阿诺怀里浑身是血的女孩,脸色瞬间变了。
“放下她。”她快步走过来,把女孩抱到里屋的床上,动作干脆利落,“都让开。”
阿诺愣在门口,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。门外已经围了一圈村民,小声议论着。
“是从哪儿捡来的?”
“看衣服,不像附近的人。”
“不会是……外面逃难来的吧?”
塞拉没有理会外面的嘈杂,她掀开女孩身上破碎的衣服,瞳孔微微一缩。
女孩身上的伤口很多,有被利器划开的,也有被钝器击打的,更奇怪的是,有些伤口边缘发黑,像是被什么腐蚀过。但真正让塞拉皱眉的,是那些伤口下面隐约浮现出的纹路——
不是伤疤,更像是某种……印记。
“这是……”塞拉伸手轻轻按了一下女孩胸口的一处印记,指尖刚碰到,女孩突然剧烈地抽搐起来。
“啊——!”
女孩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,眼睛猛地睁开。
那是一双极黑的眼睛,黑得几乎看不到眼白,瞳孔深处仿佛藏着一团翻涌的雾气。她死死盯着天花板,呼吸急促,胸口剧烈起伏,像是刚从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里挣脱出来。
塞拉被她这反应吓了一跳,却很快冷静下来,按住她的肩膀:“别乱动!你现在很虚弱——”
话还没说完,女孩突然侧过头,视线精准地落在她脸上。
那眼神太陌生了,不像一个普通的孩子,更像是一个经历过无数次死亡边缘的人。塞拉心里一震,下意识避开了她的目光。
女孩的嘴唇动了动,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:“……尼斯刊……”
塞拉一愣:“什么?”
“尼斯刊……”女孩又重复了一遍,这次声音稍微清晰了一些,“不要……翻到下一页……”
说完这句话,她的头一歪,再次昏了过去。
门外,不知是谁倒吸了一口凉气。
“尼斯刊?她是说……那个案子?”
“不可能吧,那不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吗?”
“听说那案子,连城里的人都不敢多提……”
塞拉回头,冷冷地扫了门口一眼:“都散了。”
村民们被她的眼神一吓,纷纷闭嘴,却没有立刻离开,只是往后退了几步,远远地站着,像一群好奇又胆怯的影子。
塞拉关上门,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,只剩下女孩急促而不稳定的呼吸声。
她盯着女孩苍白的脸看了很久,才缓缓伸手,掰开她紧握的手指。
那块破碎的玉佩终于露了出来。
塞拉的目光在玉佩上停留了一瞬,瞳孔猛地一缩。
——那上面的纹路,她认得。
娅柏699年,阿亓黛斯,西境,尼斯刊城。
那是一场震惊整个大陆的案件。
一个名叫“暮云”的家族,一夜之间被灭门。案发现场极其诡异——房屋完好无损,没有打斗痕迹,却到处是干涸的血迹和被烧焦的印记。更奇怪的是,所有死者的身上都刻着一种从未见过的纹路,像是某种古老的诅咒。
官方给出的结论是:“异端祭祀,自取灭亡。”
但坊间却流传着另一种说法——
暮云家的女主人,拥有一种极其罕见的技能,她能“听见”逝者的声音。她利用这种技能,为许多人召魂、问卜,也因此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。
有人说,她在临死前,把自己的“能力”封进了一件物品里,藏了起来。
有人说,那件物品,就是一块刻满纹路的玉佩。
而那场灭门案,被后来的人称为——
“尼斯刊案件”。
娅柏704年,毕格拉斯村。
塞拉指尖微微发颤,她几乎是屏住呼吸,把那块玉佩翻了个面。
玉佩背面,刻着一个极小的字。
——“暮”。
塞拉的心猛地一沉。
她当然知道这个字意味着什么。整个阿亓黛斯,姓暮云的人本来就不多,而与“尼斯刊案件”有关的,只有那一个家族。
她抬头看向床上昏迷的女孩。
女孩的脸很年轻,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,五官精致,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冷意。她的睫毛很长,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,像是随时会被噩梦吞没。
“你,到底是谁?”塞拉低声喃喃。
床上的女孩没有回答。
她的手指轻轻动了动,像是在梦里抓住什么,又像是在竭力挣脱什么。
塞拉深吸一口气,把玉佩重新放回她的掌心,让她攥紧。然后转身去拿药箱。
不管这孩子是谁,不管她和尼斯刊案件有什么关系,她现在还活着。
而在阿亓黛斯,活着,就意味着还有故事。
三天后。
桑榆在一阵刺鼻的草药味中醒来。
她先是听见了声音——很吵,却又很遥远,像是隔着一堵厚厚的墙。有人在说话,有人在笑,有人在咳嗽,还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。
她费力地睁开眼,映入眼帘的是粗糙的石墙和一盏摇晃的油灯。油灯的火焰很小,却顽强地亮着,把屋子里的一切都染成了温暖的橙色。
她动了动手指,才发现浑身像被拆开重组过一样,每一个关节都在疼。她想坐起来,却发现自己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。
“别乱动。”一个女声从旁边响起。
桑榆侧过头,看见一个穿着灰色长袍的女人坐在桌边,正低头研药。女人的头发用一根木簪随意挽起,脸上有几道细小的疤痕,眼神却异常平静。
“你是……”桑榆的声音嘶哑,几乎说不出话。
“塞拉。”女人抬起头,看了她一眼,“是阿诺把你从村口捡回来的。”
桑榆愣了愣,脑海里闪过一些破碎的画面——
黑夜、火焰、尖叫、奔跑。
还有一只伸过来的手。
她皱起眉,试图抓住那些画面,却发现它们像烟一样,一碰就散。
“我……”她艰难地开口,“我叫……桑榆。”
“桑榆。”塞拉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,“姓氏呢?”
桑榆张了张嘴,却发现自己说不出来。
不是不愿意说,而是——她想不起来。
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,关于“姓氏”的那一块像是被人用刀生生挖走了。她只记得自己叫桑榆,别的什么都没有。
塞拉看着她茫然的表情,眼神微微一动:“你不记得了?”
桑榆缓缓点头。
屋子里沉默了片刻。
“你昏迷了三天。”塞拉打破沉默,“身上的伤很多,有些已经开始腐烂。要不是你命大,早就死了。”
桑榆下意识低头,看向自己的身体。她的身上缠着厚厚的绷带,绷带下面隐隐传来刺痛。
“是谁……救了我?”她问。
“阿诺。”塞拉说,“还有这个村子。”
桑榆抿了抿唇:“我……为什么会在这儿?”
塞拉看了她一眼,目光意味不明:“你不记得自己从哪里来?”
桑榆努力回想,脑海里却只有一些模糊的片段——
雨夜的石板路,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。
一间昏暗的房间,墙上挂着一张地图。
一个男人的背影,站在窗前,手里握着一块玉佩。
还有一句话,带着笑意,却冷得刺骨——
“尼斯刊的故事,还没结束呢。”
“我……”桑榆闭上眼睛,用力咬住嘴唇,“我不记得了。”
塞拉没有再追问,只是把研好的药粉装进一个小纸包:“你现在的身体很虚弱,需要好好休息。等你能下床了,再慢慢想。”
桑榆睁开眼,看着她:“你,不害怕吗?”
塞拉挑眉:“怕什么?”
“怕我是麻烦。”桑榆的声音很轻,“怕我带来……危险。”
塞拉笑了一下,那笑容却没有多少温度:“毕格拉斯本来就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。雪山随时会塌,野兽随时会下山,商队随时会带来瘟疫。多你一个,也没什么。”
她说得云淡风轻,却让桑榆莫名有些心酸。
“你救了我。”桑榆说,“我会想办法报答你。”
“等你能拿起一把刀,再跟我说报答。”塞拉淡淡道,“现在,先活着。”
说完,她起身走到床边,把一碗黑褐色的药汤放在床头:“喝了。”
桑榆看着那碗药,胃里一阵翻涌,却还是伸手去拿。她的手在半空中抖了一下,药碗差点掉下去。
塞拉眼疾手快,一把扶住:“你现在连自己的身体都控制不好,还谈什么报答?”
桑榆咬了咬牙,接过药碗,仰头一饮而尽。
药很苦,苦得她眼泪都快出来了。她放下碗,忍不住咳了几声,眼眶微红。
塞拉看着她,眼神柔和了一瞬:“睡吧。等你睡够了,我再告诉你,这个世界的规矩。”
“规矩?”桑榆有些不解。
“阿亓黛斯的规矩。”塞拉说,“每个人,生来就有一个技能。”
桑榆愣住。
她当然知道这一点。
那是阿亓黛斯最基本的常识。
可不知为什么,当塞拉提起“技能”的时候,她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画面——
一间白色的房间,墙上刻满了符号。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,站在她面前,手里拿着一支针管。
“你的技能,很特别。”男人的声音很平静,“我们要做一个小小的测试。”
“不——”
她想尖叫,却发不出声音。
针管刺进皮肤的冰冷触感,仿佛穿越了时间,再次在她手臂上炸开。
桑榆猛地一震,额头上渗出冷汗。
“你怎么了?”塞拉察觉到她的异常,皱眉。
“没……没事。”桑榆勉强挤出一个笑,“可能是药太苦了。”
塞拉盯着她看了几秒,没有拆穿,只是点了点头:“睡吧。”
她转身走到门口,手搭在门把上,又停了一下。
“桑榆。”她突然开口。
“嗯?”桑榆看向她。
“你昏迷的时候,说了一个词。”塞拉的声音很轻,“尼斯刊。”
桑榆的心脏骤然一缩。
“你知道那是什么吗?”塞拉问。
桑榆张了张嘴,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,说不出话。
她当然知道。
那是她记忆深处最黑暗的一个名字。
可当她试图抓住关于“尼斯刊”的具体记忆时,却发现那些记忆像被人用墨水涂黑了一样,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。
“我……”她艰难地说,“我不记得了。”
塞拉看了她很久,最终只是叹了口气:“那就先别想。”
门轻轻合上,屋子里再次安静下来。
油灯的火焰跳动着,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。桑榆躺在床上,盯着天花板,心里乱成一团。
她知道自己忘了很多东西。
她也知道,那些被遗忘的东西,很可能和她的过去,和那块玉佩,和“尼斯刊”有关。
可每当她试图回忆,就会有一种尖锐的疼痛从太阳穴炸开,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阻止她想起。
她缓缓握紧了掌心。
那块破碎的玉佩还在,冰冷而坚硬,像一块嵌在掌心里的石头。
她闭上眼,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——
没关系。
就算忘了过去,她也可以从现在开始,重新活一次。
同一时间,阿亓黛斯,南境,某座临海的城市。
一间高窗前,一个少年静静站着。
他穿着黑色的风衣,衣摆被窗外的海风吹得猎猎作响。他的头发有些长,垂在额前,遮住了部分眼睛。那双眼睛很淡,淡得像被雾气笼罩的海面,看不出情绪。
少年的手里,拿着一张旧报纸。
报纸的边缘已经发黄,上面印着五年前的新闻——
【尼斯刊灭门案告破,异端祭祀者伏法。】
少年的指尖轻轻摩挲着那行字,动作缓慢而执拗。
“暮云少爷。”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,“车已经备好了。”
少年没有回头,只是淡淡“嗯”了一声。
“这次去北境,路途遥远。”那人继续说,“毕格拉斯只是个小村,您真的要亲自去吗?”
少年终于转过身。
他的五官很精致,却带着一种冷冽的疏离感。那双淡色的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平静,平静得让人看不透。
“阿诺的来信,你看了。”少年说,声音不高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,“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孩,在尼斯刊案件五周年的那天,出现在毕格拉斯村口,手里握着刻有‘暮’字的玉佩。”
他顿了顿,嘴角勾起一抹几乎看不见的弧度:“你觉得,这只是巧合?”
那人沉默了。
少年将报纸折好,放进风衣的内袋,然后迈步走向门口。
“暮云少爷。”那人忍不住又问,“如果……如果她真的和当年的事有关呢?”
少年停在门口,背影被灯光拉得很长。
“那就让尼斯刊的故事,翻开新的一页。”他说。
海风从窗外灌入,吹得桌上的纸张沙沙作响。
少年推门而出,黑色的风衣在风中猎猎展开,像一只即将展翅的乌鸦。
他的名字,叫暮云枳。
而他不知道的是,在遥远的北境,一个叫桑榆的女孩,刚刚从一场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昏迷中醒来。
他们的故事,才刚刚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