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铭轩提议的“药物辅助治疗”，像一片悬在头顶的阴云，投下的阴影日益浓重。莫臻知道，那不仅仅是药片，那是一把钥匙，一把可能锁死他意识、将莫晟从他世界里彻底抹去的钥匙。同意或拒绝，都意味着一个阶段的终结，和另一种形态斗争的开启。

他没有立刻回复陈铭轩。拖延，成了他眼下唯一的武器。他需要时间，需要在这短暂的缓冲期里，找到哪怕一丝丝的转机。

那惊鸿一瞥看到的“Subject: M-S-07”和“…Stabilization Protocol…”如同烙印，灼烧着他的思绪。他开始在日记里反复书写、分析这两个词组，试图从冰冷的代码中榨取更多信息。

「X年X月X日。阴。拖延战术。」

「未回复陈关于药物的提议。沉默是目前微弱的护盾。」

「M-S-07。我是第七个？还是第七代？前面六个（或六代）在哪里？是‘稳定’了，还是被‘销毁’了？」

「稳定协议。他们要稳定的是什么？是这个虚假世界的运行？还是我这个‘主体’不再产生‘异常’？」

「莫晟说，我们必须在他们按下执行键前行动。但行动的方向在哪里？笔记本遥不可及，地下空间更是铜墙铁壁。」

日记成了他思维的沙盘，字里行间弥漫着焦灼与无力。那稳定的滴答声，在这种焦灼的催化下，偶尔会在他集中精神时，扭曲成一种极其短暂的、高频的尖鸣，如同金属刮擦玻璃，转瞬即逝，却足以让他心惊肉跳。他不确定这是精神压力过大的生理反应，还是系统监测到他异常活跃的脑波后，某种无形的“提醒”或“干扰”。

莫晟的状态也似乎受到了一些影响。他的身影偶尔会出现极其轻微的闪烁，如同信号不良的全息投影，虽然很快稳定，但那一瞬间的失真，让莫臻感到一种近乎窒息的恐慌。他不敢想象，如果莫晟真的因为药物的介入，或者系统更强力的干预而变得不稳定甚至消失，他该如何独自面对这个巨大的、冰冷的谎言。

“你在害怕。”莫晟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凝视。他站在书桌旁，身影在台灯光线下显得有些单薄，但眼神依旧锐利。

“我怕你消失。”莫臻没有掩饰，笔尖在日记本上停顿，留下一个浓重的墨点。

“如果我消失了，那说明他们的‘稳定协议’成功了。”莫晟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，“而你，将变回那个‘正常’的、活在虚假幸福里的莫臻，不再有铁锈味，不再有滴答声，也不再有……我。”

“那不是幸福，那是死亡！”莫臻猛地抬头，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拔高，“那比被销毁更可怕！”

莫晟看着他，冰冷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波动，快得让人无法捕捉。“所以，我们没有退路。”

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对峙中，一个意外的“机会”，以一种令人不安的方式，悄然降临。

那天下午，莫臻惯例下楼散步，试图在僵局中寻找一丝灵感。他走过社区公园，看着那些依旧在重复着固定游戏模式的“孩子们”，心里一片麻木。就在他准备绕去那条已经失去线索的小路时，一个身影有些匆忙地从他身边跑过，不小心撞了他一下。

“对不起！对不起！”一个年轻的男声响起，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。

莫臻稳住身体，看向对方。那是一个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轻人，穿着快递员的制服，帽子压得很低，露出的半张脸因为奔跑而泛红，眼神闪烁，不敢与莫臻对视。他的手里紧紧抓着一个扁平的、用牛皮纸包裹的方形物品。

“没关系。”莫臻淡淡地说，准备继续前行。

但那个年轻人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，急切地压低声音说：“先生，拜托您！能帮个忙吗？我……我有个东西，必须送到C区7栋，但我这边的订单超时了，平台催得紧，我再不去下一个地址就要被罚款了……您看起来是住这里的，能帮我转交一下吗？就放在一楼信箱旁边就好！求您了！”

C区7栋？那是陈铭轩诊所所在的大楼。

莫臻的心跳漏了一拍。他仔细打量着这个年轻人。他的慌乱看起来很真实，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。制服是常见的款式，但似乎……过于干净和崭新了。而且，在这个一切都被精确调度的世界里，会出现如此“人性化”的配送失误吗？

太巧合了。巧合得就像莉莉事件的重演。

他下意识地看向身侧的莫晟。莫晟的眼神充满了极致的警惕，他微微摇头，无声地传递着警告。

这是一个测试。一个比莉莉那次更直接、更针对性的测试。测试他是否会接受来自“外部”的、未经安排的物品传递。测试他是否会与系统之外的“变量”发生接触。

拒绝，是 safest 的选择。但拒绝，也意味着彻底关闭了这扇意外打开的、可能通向未知的窗户。

接受？风险巨大。这个包裹可能是一个追踪器，一个炸弹，或者 simply 一个记录他“违规行为”的证据。

年轻人的眼神充满了恳求，几乎要滴出水来。“先生，帮帮忙吧，就一会儿功夫，我……我实在没办法了……”

莫臻的大脑飞速运转。他看着那个扁平的牛皮纸包裹，大小……似乎和一本书，或者一个笔记本差不多。

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野火般窜起。

如果他接受，并且“恰好”在前往C区7栋的路上，因为“好奇”或者别的什么原因，“意外”地拆开了包裹呢？如果里面是某种“违禁”信息，或者能解释他处境的东西呢？这会不会是一个打破僵局的机会？哪怕只是获得一点点碎片信息？

他知道这想法极其冒险，甚至可以说是愚蠢。但这可能是他被动等待以来，第一个主动出现的、可能蕴含变数的“物品”。

“里面是什么？”莫臻问道，声音刻意保持平静。

“是……是书。对，一本书。”年轻人回答得有些仓促，眼神飘忽了一下，“客户要求送的，具体我也不清楚。”

书。这个答案更加重了莫臻的怀疑，也加深了他的好奇。

他沉默了几秒钟，这短短的几秒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。他在权衡，在赌博。最终，对现状的不甘和一丝渺茫的希望，压倒了谨慎。

“好吧。”莫臻伸出手，“我帮你送。”

年轻人的脸上瞬间绽放出如释重负的笑容，几乎是将包裹塞进了莫臻手里，连声道谢：“太感谢您了！真的太感谢了！放在一楼信箱旁边就行！谢谢！”说完，他像是怕莫臻反悔一样，飞快地跑开了，很快消失在街角。

莫臻拿着那个牛皮纸包裹。它不重，触感坚硬，确实像一本书或者一个硬壳笔记本。包裹用普通的胶带封着，没有任何标签或地址。

“你做出了一个危险的选择。”莫晟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，冰冷如刀。

“我们还有安全的选择吗？”莫臻反问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包裹的边缘。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颤抖，不是因为恐惧，而是因为一种混杂着负罪感的、病态的兴奋。

他没有立刻前往C区7栋。他拿着包裹，像拿着一个烫手的山芋，在社区里漫无目的地绕了一圈。他在观察，是否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，是否有异常。一切如常。但这种“如常”，本身就显得极不寻常。

最终，他走向了那条熟悉的小路。这里相对僻静，监控也较少。他需要一个相对安全的环境来处理这个包裹。

走进小路，光线暗了下来。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，就是上次发现莉莉痕迹的那面墙附近。他深吸一口气，看向莫晟。

“要打开吗？”他问，像是在寻求最后的许可。

莫晟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，但他的目光如同实质，紧紧盯着那个包裹。“打开。但做好最坏的准备。”

莫臻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，指甲抠进牛皮纸的接缝处。胶带粘得很牢，他费了些力气才撕开一个口子。随着牛皮纸被剥开，里面的东西露出了真容——

那确实是一本书。一本封面没有任何文字，只有一片混沌的、暗色调抽象图案的书。书脊和封面都没有出版社、作者的任何信息。它像一本自制的、或者说，根本不该存在的书。

他翻开了第一页。空白的。

第二页。依旧是空白的。

他快速地向后翻动，纸张哗哗作响。整本书，除了纸张本身，空无一物。这是一本无字书。

一股巨大的失望和荒谬感攫住了莫臻。他冒着风险接下的，竟然是一本空白的书？这算什么？一个恶作剧？一个毫无意义的测试？

“等等。”莫晟突然出声制止了他继续快速翻动的手，“看装订线附近。”

莫臻依言，放慢了速度，仔细看向每一页纸张靠近书脊的根部。在翻到大约全书三分之二的位置时，他发现了异常。

在那里，有一页纸的根部，用极细的、近乎透明的灰色笔，手写着一行小字。字迹工整，却带着一种急促感：

“认知即牢笼。怀疑是钥匙。M-S-06。”

M-S-06！

莫臻的呼吸骤然停止。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，又迅速冻结。

06！在他之前，果然存在！M-S-06！一个和他一样的“对象”！这行字，是06留下的？是警告？是提示？还是……求救？

“认知即牢笼。怀疑是钥匙。”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，劈开了他脑海中的迷雾。他一直被困在这个虚假的世界里，他的“认知”被限制在这个牢笼的规则之内。而“怀疑”，对一切的怀疑，对真实的渴望，才是打破这个牢笼的唯一工具！

这不是一本空白的书。这是一个传递信息的载体！一个来自“前辈”的，跨越了时间和空间（或许是不同的“运行周期”？）的留言！

巨大的信息量让他头晕目眩。他紧紧攥着那本书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。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。至少，曾经有一个M-S-06，也走到了怀疑和反抗的这一步，并且，成功地留下了信息！

“把字迹处理掉。”莫晟冷静的声音将他从巨大的震撼中拉回现实，“这本书不能留。”

莫臻立刻明白了。这本书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证据。他迅速撕下了那页带有字迹的纸张，将其撕成无法拼凑的碎片，塞进了不同的口袋。然后，他将那本空白的书重新用牛皮纸包好，动作因为激动而有些笨拙。

做完这一切，他才感觉冷汗已经湿透了后背。他不敢再多做停留，拿着包裹，快步离开了小路，向着C区7栋走去。

他将包裹放在一楼信箱旁一个不显眼的位置，如同那个“快递员”所要求的那样。整个过程，他感觉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自己，尽管周围空无一人。

回到公寓，锁上门。莫臻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，剧烈地喘息着。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些碎片，将它们摊在地板上。那行细小的字迹，如同神谕，静静地躺在那里。

“M-S-06……”他喃喃自语，声音颤抖，“他（或者她）后来怎么样了？”

莫晟沉默地看着那些碎片，过了许久，才缓缓开口：“不知道。但既然有了06，可能就有05，04……甚至更多。我们不是开端，也可能……不是终结。”

这个认知，带来了希望，也带来了更深的寒意。希望在于，他们并非孤例，反抗的火种可能一直存在。寒意在于，这个系统已经“处理”过不止一个“异常对象”，而他和莫晟，很可能就是下一个。

莫臻小心翼翼地收集起所有碎片，走进卫生间，将它们冲进了下水道。看着水流将它们卷走，消失无踪，他才感到一丝微弱的安全感。

他回到书桌前，甚至来不及平复心情，就打开了日记本。他必须立刻记录下来，记录下这来自“前人”的启示。

「X年X月X日。午后。收到‘无字天书’。」

「内藏信息，来自M-S-06：‘认知即牢笼。怀疑是钥匙。’」

「证实了前驱者的存在。我不是第一个，也可能不是最后一个。」

「这句话是武器。他们用这个虚假的世界构建我的认知牢笼，而我唯一的武器，就是永不停息的怀疑。」

「希望与恐惧同时增长。06的结局是什么？我的结局又会是什么？」

「滴答声……它现在听起来，像是所有M-S系列共同的脉搏，还是为我们所有人敲响的、统一的丧钟？」

笔尖在纸上飞速移动，记录下这石破天惊的发现。那个来自M-S-06的信息，像一粒火种，投入了他早已干涸的心田，燃起了更加炽烈，也更加危险的火焰。他不再仅仅是为了自己和莫晟而反抗，他似乎还背负着那些未曾谋面的“前辈”的意志。

窗外的天空，依旧是一片虚伪的、恒定的灰蓝。但莫臻知道，在这片天空之下，汹涌的暗流，正在加速奔涌。而他，握紧了手中那柄名为“怀疑”的钥匙。

药片与伪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