M-S-06留下的信息,像一颗投入静湖的巨石,在莫臻的世界里激起了永不平息的涟漪。“认知即牢笼。怀疑是钥匙。” 这十个字,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,每一次咀嚼,都带来新的战栗与明悟。
它解释了一切,也颠覆了一切。他曾以为牢笼是这虚假的街道、虚伪的人群、无孔不入的监视。但现在他明白,那些只是外在的显化。真正的牢笼,深植于他的意识深处,是系统强加给他、并让他潜移默化接受的“认知”——天空就应该是这种灰蓝色,邻居就应该永远友善,孩子就应该永远快乐,疼痛应该有阈值,伤口应该快速愈合……所有这些看似合理的“常识”,构成了囚禁他灵魂的铜墙铁壁。
而“怀疑”,正是凿穿这堵墙的凿子。对铁锈味的追索,对滴答声的探寻,对莉莉眼泪真实性的拷问,乃至对莫晟存在本身的坚信不疑……所有这些被陈铭轩定义为“感知失调”和“病症”的“怀疑”,恰恰是他走向自由的唯一路径。
这个认知带来了巨大的解放感,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沉重的压力。钥匙握在自己手里,但他该如何使用,才能撬开那看似坚不可摧的锁?
那本空白的“书”被他“送达”后,如同石沉大海,没有引起任何明显的波澜。社区依旧“和谐”,林太太依旧送来精致的点心,咖啡店店员依旧说着分毫不差的祝福语。但这种平静,反而更像暴风雨前的死寂。系统一定知道他接触了那个包裹,他们只是在观察,观察这个“变量”接下来会如何行动。
莫臻和莫晟陷入了新的困境。他们拥有了指引方向的灯塔(06的信息),却缺少抵达彼岸的船只。笔记本依旧在陈铭轩的书架上,地下空间依旧守卫森严,0.5秒的漏洞在对方可能已经警觉的情况下,风险呈指数级上升。而药物的达摩克利斯之剑,依旧悬在头顶,不知何时会落下。
“我们需要一个突破口,一个他们意想不到的方向。”莫晟在房间里无声地踱步,虚影穿过实体家具,带着一种焦灼的韵律,“06的信息是战略性的,我们需要战术性的武器。”
“武器……”莫臻喃喃重复,目光落在自己苍白的手指上,那股若有似无的铁锈味,似乎因为心境的剧烈波动而变得清晰了一些。他忽然想起什么,猛地站起身,走到书桌前,翻开了之前的日记。
他快速浏览着,寻找着那些记录“异常”的片段——铁锈味出现的时间、强度;滴答声的稳定性与偶尔的畸变;莉莉事件前后周围环境的变化;甚至包括陈铭轩言行举止中那些微小的、不自然的瞬间。
“你在找什么?”莫晟走到他身边。
“规律。”莫臻头也不抬,笔尖在旧日记上划过,“如果‘怀疑’是钥匙,那么这些‘异常’就是锁孔。我们需要找到锁孔的形状,才能知道钥匙该怎么插进去,怎么转动。”
他试图将这些离散的“异常点”在时间线上串联起来,寻找它们与外部事件(如陈铭轩到访、社区活动、甚至天气模拟变化)之间的潜在关联。这是一个浩大而繁琐的工程,如同在沙漠中筛选特定的沙粒。
时间在专注中流逝。窗外的模拟日光逐渐被暮色取代。莫臻维持着同一个姿势,只有笔尖在纸上划动的沙沙声,和脑海中那稳定的滴答声相伴。
突然,他的笔尖停住了。他翻到了记录第一次清晰听到滴答声那天的日记,以及之后几天的记录。他注意到一个极其细微的、之前被他忽略的关联。
「……听到声音后第三天,陈铭轩到访,提及物业‘线路检修’……」
「……滴答声出现约一周后,遇到莉莉事件……」
「……莉莉事件后约五天,陈铭轩再次提议药物干预……」
……
这些关联看似松散,但莫臻敏锐地察觉到,每一次他感知到显著的“异常”(无论是内在的滴答声,还是外在的莉莉),并且在日记中详细记录、投入大量心神去探究之后,陈铭轩或者系统,总会在不久后做出某种“回应”或“调整”。这种回应有时是安抚性的(如线路检修的解释),有时是测试性的(如莉莉事件),有时则是压制性的(如药物提议)。
这难道只是巧合?
一个更大胆、更惊悚的猜想在他脑中形成:他的“怀疑”本身,尤其是当他将“怀疑”聚焦于某个特定“异常”,并通过日记这种高度个人化的方式进行强化记录时,是否会产生某种……“能量”?或者说,引发系统更高级别的“关注”和“扫描”,从而暴露更多的信息,甚至……扰动系统本身的运行?
日记,不仅仅是他记录思想的工具,可能本身就是一个……放大器?一个发射器?将他怀疑的“信号”放大并传递出去?
这个想法让他不寒而栗。如果真是这样,那他锁在抽屉里的日记本,并非绝对的安全区,反而可能是一个 beacon,不断向系统报告着他的“不稳定”程度和探究方向。
但同时,这也可能是一个机会!一个主动“钓鱼”的机会!
“莫晟,”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,“也许……我们可以主动制造一个‘异常’焦点。”
莫晟瞬间理解了他的意图,眼神亮得惊人:“你是说,在日记里,刻意地、强烈地‘怀疑’某一件具体的事,一件他们无法轻易解释或掩盖的事,观察他们的反应,逼迫他们露出破绽?”
“对!”莫臻感觉血液在加速流动,“就像用一根针,去刺探一个复杂的机器,看哪个部件会先出错!”
选择哪件事作为“鱼饵”至关重要。它必须足够具体,足够“异常”,足以引起系统的高度响应,但又不能直接暴露他们的核心目标(如笔记本或地下空间)。它最好是一个悬而未决、系统尚未完全“处理”干净的旧案。
两人的目光,不约而同地投向了窗外那条僻静的小路。
莉莉事件。
那个墙壁上未被完全清除的、微小的痕迹,那个母亲眼神中一闪而过的“确认”,那个被打扫得过于干净的现场……莉莉事件充满了未解的谜团,而且关联到另一个可能存在的“异常个体”(莉莉本人),无疑是绝佳的诱饵。
计划迅速成型。从第二天开始,莫臻的日记内容发生了显著的转变。他不再分散地记录各种琐碎的怀疑和感受,而是将几乎所有的笔墨,都聚焦于对“莉莉事件”的深入剖析和强烈质疑。
「X年X月X日。阴。焦点:莉莉。」
「我无法忘记那个女孩的眼睛。那不是程序该有的眼神,里面有真实的恐惧。如果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演员,为何要赋予一个‘一次性道具’如此真实的情感?这不符合效率原则。」
「墙壁上的痕迹是什么?我确信我看到了。那不是污渍,更像是某种液体的残留。他们试图掩盖什么?」
「那个母亲的出现时机过于精准。她的拥抱缺乏温度,她的担忧流于表面。她在表演,为了掩盖一个漏洞。」
「莉莉在哪里?她是否也像我一样,是一个被困住的灵魂?还是说,她已经被‘处理’掉了?因为我这个‘变量’的介入?」
「我必须知道真相。关于莉莉的真相。这很重要。」
他用了大量带有强烈情感色彩和追问性质的句子,反复强调莉莉事件的“不合理”与“可疑”,甚至直接提出了“处理”这样的敏感词汇。他将日记写得如同一份调查笔记,一份控诉书。
写完这些内容,合上日记本的那一刻,莫臻感到一种虚脱般的疲惫,以及一种负罪感。他是在利用一个可能无辜的女孩作为筹码。但他别无选择。
“信号已经发出。”莫晟站在窗边,感知着外界,“看看需要多久,他们会做出反应。”
等待是煎熬的。接下来的两天,莫臻依旧维持着表面的日常,但所有的感官都处于高度警觉状态。他散步时会更长时间地停留在那条小路附近,观察是否有新的变化。他留意着林太太的言语,咖啡店店员的表情,甚至天空模拟光线的微妙差异。
滴答声依旧稳定,但在他投入地“表演”对莉莉的关切时,那声音偶尔会夹杂一丝极其细微的、如同电流不稳般的“杂音”,仿佛系统的某个回路因为他的高频度“怀疑”而产生了负载。
第三天下午,反应出现了。
不是陈铭轩,也不是任何熟悉的面孔。而是一个莫臻从未见过的、穿着市政维修制服的中年男人,出现在了那条小路上。他拿着工具,似乎在检查路灯线路。但他的动作有些……迟缓,而且目光多次扫过莫臻之前发现痕迹的那面墙壁。
莫臻远远地看着,心脏提到了嗓子眼。他假装路过,慢慢靠近。
维修工似乎没有注意到他,专注地用一个小型仪器扫描着墙壁,特别是那个痕迹所在的区域。扫描仪发出微弱的绿光。
就在莫臻即将走过他身边时,维修工突然转过头,看向莫臻。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眼神空洞,如同两颗玻璃珠子。他用一种平板无波的、仿佛电子合成的声调,突兀地开口说道:
“陈旧污渍。已记录。即将清理。无关人员,请勿靠近。”
说完,他不再看莫臻,继续他的“工作”。
莫臻僵在原地,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。这不是对人类说话的语气!这更像是一个系统提示音!一个针对他“怀疑”的、程序化的回应!
他们收到了他的“信号”!他们不仅收到了,还派出了一个……一个更像是自动化程序的“维修工”,来直接回应他的质疑,并试图再次“覆盖”掉那个痕迹!
这不是安抚,不是测试,这是最直接的、毫不掩饰的系统维护行为!它证实了莉莉事件确实是一个需要被掩盖的“漏洞”,也证实了他的“怀疑”能够直接扰动系统,引来这种近乎赤裸的回应!
他强忍着内心的惊涛骇浪,快步离开了小路。回到公寓,关上门,他靠在门板上,剧烈地喘息,脸上却无法抑制地浮现出一丝扭曲的、近乎胜利的笑容。
“他们怕了……”他对莫晟说,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,“他们害怕我对莉莉的追查!那个维修工……他根本不像活人!他在执行清除指令!”
莫晟的身影在客厅中央凝聚,他的表情同样凝重,却带着一丝了然。“你的猜测是对的。日记,或者说你高度聚焦的‘怀疑’,确实能产生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影响。它像一种病毒,迫使系统调动资源来‘杀毒’。”
他们找到了一个非物理的武器。一种通过意识层面发起的攻击。
然而,没等他们从这次成功的“试探”中汲取更多力量,来自陈铭轩的通讯,如同预料中的第二只靴子,终于落地了。
通讯器屏幕上,陈铭轩的表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严肃。他没有寒暄,直接切入主题:
“莫先生,关于药物辅助治疗的提议,我们希望能尽快得到你的明确答复。你的近期数据波动很大,我们都很担心你的状况。为了你的‘稳定’着想,我认为不宜再拖延。”
他的语气温和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最终通牒意味。尤其是在说到“稳定”两个字时,他刻意加重了语气。
系统的压制,来了。在他刚刚证明了“怀疑”的力量之后。
莫臻看着屏幕上陈铭轩那张无可挑剔的脸,又看了看身旁如同守护灵般的莫晟。他知道,退让的时刻已经过去。
他对着通讯器,用一种刻意表现出来的、带着疲惫和最后坚持的语气,缓缓地,清晰地回答:
“陈博士,谢谢您的关心。但是,我拒绝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