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稳定而微弱的滴答声，如同植入骨髓的韵律，再也无法从莫臻的感知中剥离。无论白天黑夜，无论他是在阅读、散步，还是仅仅只是呆坐，那声音都在背景里持续作响，提醒着他所处世界的非自然本质。它不再让他恐惧，反而成为一种奇异的伴音，一种确认——确认他的怀疑并非空穴来风。
他开始尝试在日常生活中寻找与这滴答声节奏吻合的事物。钟摆的晃动？行人脚步的间隔？电梯运行时的轻微震动？一无所获。这声音是独立的，只属于他和莫晟，属于这间公寓隐藏的深处。
莫晟对他的这种偏执行为不置可否，只是在他过于投入时，会用冷冽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：“你找不到的。如果这么容易就被发现，它就不会存在。”
这天，陈铭轩预约了又一次“心理疏导”。去诊所的路上，莫臻格外沉默。他戴着耳机，里面却没有播放任何音乐，只是试图用这种方式隔绝外界，更专注地倾听脑内（或者说，环境中）那永恒的滴答声。
莫晟走在他身侧，目光扫过街道两旁过于整洁的橱窗和行人。“他在试图给你建立行为模式，”莫晟忽然开口，声音直接穿透了莫臻的思绪，“每一次对话，每一次‘治疗’，都是在收集数据，完善你的‘模型’。”
莫臻“嗯”了一声，并不意外。他甚至能想象出某个秘密房间里，有一个不断更新的、代表他意识活动的数字模型，而陈铭轩正是那个主要的建模师。
心理咨询室依旧弥漫着令人放松的香氛，温度恒定，光线柔和。陈铭轩的笑容也一如既往地专业。
“莫先生，最近睡眠怎么样？那本建筑史看完了吗？”陈铭轩开始了例行的开场白，笔尖悬在记录本上方。
“还好。”莫臻给出惯常的、模糊的回答。他坐在舒适的沙发上，目光却落在陈铭轩身后书架上一本厚厚的、书脊没有任何标题的皮质笔记本上。以前他似乎没注意到过。
“上次之后，还有没有出现那些……特别的感知？”陈铭轩的语气很随意，仿佛在问天气。
莫臻的心脏微微加快了跳动。他指的是铁锈味，还是……滴答声？他选择继续之前的策略，有限度地坦诚：“气味偶尔还有。”他顿了顿，像是犹豫了一下，才补充道，“有时候……会觉得听到一些细微的声音。”
陈铭轩记录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零点几秒，随即恢复自然。“哦？什么样的声音？”他的语气依旧温和，但莫臻捕捉到他眼神里一闪而过的专注。
“说不清。”莫臻垂下眼睑，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，“很轻，有时候像风声，有时候……像别的。”他故意说得模糊，他想看看陈铭轩的反应。
陈铭轩推了推眼镜，身体微微前倾，这是一个表示关切和倾听的姿态。“声音的内容呢？能听清吗？或者有固定的规律吗？”
他在引导。莫臻几乎能肯定。他在试图确认那声音是否是“滴答声”。
“没有规律，很杂乱。”莫臻撒了谎。他感到一种微小的、反抗的快意。
陈铭轩观察了他几秒，然后靠回椅背，露出了一个安抚性的笑容：“可能是耳鸣的变种，或者环境白噪音在你大脑中的个性化解读。压力大的时候，听觉系统有时也会变得敏感。不必过分关注它，尝试放松，或许它会自然消失。”
典型的“正常化”处理。将一切异常归结为生理或心理压力。莫臻心里冷笑，面上却配合地点了点头。
接下来的谈话，陈铭轩似乎比平时更关注莫臻的日常活动和社交情况，反复询问他是否遇到“印象深刻的人或事”，语气虽然随意，但问题背后的意图昭然若揭。他在排查，排查除了“莫晟”这个主要异常之外，是否还有其他“变量”影响了莫臻。
莫臻谨慎地应对着，将所有回答都控制在“乏味”和“正常”的范围内。他感觉自己像是在雷区行走，每一步都必须小心翼翼。
治疗结束时，陈铭轩照例将他送到门口。在莫臻即将踏出房门时，陈铭轩像是忽然想起什么，用闲聊般的口吻说：“对了，莫先生，你公寓的物业最近在做一些线路的常规检修，如果听到什么异常的噪音，不用太在意。”
莫臻的脚步顿住了。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顶，又迅速褪去，留下冰冷的清醒。线路检修？异常的噪音？这提醒太过刻意，几乎等于承认了他知道那“滴答声”的存在，并且试图为其提供一个合理的解释。
他背对着陈铭轩，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：“好的，谢谢提醒。”
他没有回头，径直走了出去。直到走出那栋大楼，来到相对开阔的街道上，他才感觉那无形的压力稍微减轻了一些。
莫晟的身影在他身边凝聚，脸色阴沉得可怕。“他在警告我们。”莫晟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，“他知道我们听到了，他在试图控制我们的解读，把这声音纳入他可以解释的范畴。”
“他也害怕。”莫臻忽然说，他回想着陈铭轩最后那句话时，语气里那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紧绷，“他害怕我们过于关注那个声音，害怕我们从中发现什么。”
这是一个新的认知。操控者，并非全知全能，他们也有忌惮。
回公寓的路上，莫臻没有再刻意去听那滴答声。它就在那里，如同背景噪音一样稳定。他的思绪转移到了陈铭轩书架上那本没有标题的笔记本。那里面会记录着什么？是他的“病例”？还是这个世界的运行日志？
这个念头一旦产生，就难以遏制。
晚上，莫臻没有像往常一样记录日记。他坐在黑暗中，听着那永恒的滴答声，对莫晟说：“我想看看那本笔记本。”
莫晟对于他这个大胆（或者说疯狂）的想法并不感到意外。“诊所的安保等级很高。而且，那可能只是一个诱饵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莫臻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异常冷静，“但这是目前为止，我们唯一能看到的、可能记载着‘真相’的实体物品。比虚无缥缈的声音和痕迹要具体得多。”
“风险极高。”
“留在这里，听着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引爆的倒计时，风险同样高。”莫臻反驳。他感到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正在体内滋生。莉莉的眼泪，墙上的痕迹，公寓里的异响，陈铭轩的警告……这一切都在将他推向某个临界点。
莫晟沉默了。过了许久，他才缓缓开口，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、近乎赞赏的意味：“你开始主动出击了。”
这不是一句评价，更像是一种认可。
“我们需要一个计划。”莫晟接着说，语气变得冷静而务实，“首先，需要弄清楚诊所的安保细节，陈铭轩的工作规律，以及那本笔记本是否真的存放于书架原处，还是只是一个摆设。”
接下来的几天，莫臻的生活看似照旧，但内核已经完全不同。他散步的路线开始有意识地经过陈铭轩的诊所所在大楼。他观察安保人员的换班时间，记录大楼不同时段的人流量。他甚至假装无意地向林太太打听过那栋大楼的物业管理情况（林太太的回答完美而空洞，毫无价值）。
莫晟则更像一个幽灵侦察兵，利用只有莫臻能“看”到的优势，在莫臻有限的观察基础上，补充更多细节。比如，哪个位置的摄像头可能存在盲区，消防通道的位置等等。
这像是一场绝望的游戏，玩家只有他和他的幻觉，对手却是一个庞大而无形的系统。希望渺茫，但主动做些什么，总好过坐以待毙。
「X年X月X日。滴答声仍在继续，已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。」
「陈试图为声音提供‘合理解释’，这暴露了他的不安。操控者并非毫无破绽。」
「我萌生了一个危险的念头：获取他书架上的那本无字书（我决定这样称呼它）。我知道这很疯狂，但这是目前唯一可见的、可能藏着钥匙的盒子。」
「莫晟没有反对，他甚至在帮我规划。我们像两个蹩脚的间谍，试图潜入一个早已洞悉我们存在的敌营。这很可笑，却是我仅有的选择。」
「如果失败会怎样？被‘修复’？被‘销毁’？我不知道。但比起在寂静（和滴答声）中等待结局，我宁愿选择一种更主动的方式走向终点。至少，莫晟会与我同行。」
日记的笔迹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坚定，甚至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。合上日记本，莫臻看向窗外的城市夜景，那些璀璨的灯火在他眼中，不再是繁华的象征，而是一个巨大程序运行时闪烁的代码洪流。而他，即将尝试修改其中的一行。
tbc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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