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铭轩来访后留下的那盘水果,在客厅的茶几上静静腐烂。莫臻没有去碰它,甚至没有靠近。他看着那些色泽鲜艳的水果逐渐失去水分,表皮出现细微的褶皱,散发出一种过于甜腻、近乎发酵的气味。这缓慢的腐败过程,在这个一切都追求永恒“完美”的环境里,显得格外刺眼。它像一种无声的抗议,也像一种缓慢扩散的污渍。
莫晟对此的评价是:“看,连腐烂都显得如此刻意。像是为了证明‘看,我们这里也有自然过程’。”
莫臻没有回应。他坐在远离茶几的沙发角落,手里拿着一本随便抽出来的杂志,目光却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。陈铭轩那句关于“朋友”的试探,像一根细小的鱼刺,卡在他的喉咙里,不上不下,时刻提醒着他危险的临近。
他必须做点什么。不能只是被动地等待,等待下一次试探,或者更糟的——“处理”。
“我想再去一次那条小路。”莫臻突然开口,声音因为几天来的沉默而有些干涩。
莫晟从窗边转过身,挑眉看他:“去找那个‘莉莉’的痕迹?还是去验证你的记忆是否出了错?”
“不知道。”莫臻老实回答,“或许只是想确认,那条路是否真的存在。” 他顿了顿,补充道,“在陈铭轩提到它之后。”
这是一种逆向思维。如果“他们”注意到了那条路,并且通过陈铭轩之口提及,那么那里或许真的有什么特别之处,值得“他们”关注,甚至……掩盖。
莫晟沉吟了片刻,点了点头:“可以。但这次,我们换个时间。”
于是,他们选择在午后,一天中光线最充足,理论上也最“安全”的时间出门。莫臻依旧穿着那件灰色的连帽衫,将脸隐藏在阴影里。电梯里,保安的笑容依旧标准。街道上,行人依旧步履从容。
一切都和往常一样,完美得令人窒息。
但当莫臻拐进那条僻静的小路时,他敏锐地感觉到了一丝不同。空气似乎更“干净”了。不是指卫生,而是指那种……“信息”的密度。上次来时感受到的那种微弱的、不协调的波动消失了。小路安静得只剩下模拟风吹过墙壁缝隙的细微呜咽声。
他走到上次莉莉蹲着哭泣的位置。地面干净,连一片落叶都没有。墙壁也光洁如新,找不到任何污渍或划痕。仿佛那晚发生的一切,真的只是他的一场幻觉。
“被打扫过了。”莫晟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,带着冷意,“或者说,被‘重置’了。”
莫臻蹲下身,手指虚虚地拂过冰冷的地面。没有灰尘,没有情感的残留。一切都无迹可寻。
“他们动作很快。”莫臻低声说,心里说不上是失望还是证实了猜测的沉重。
“对于维持‘整洁’,他们一向效率很高。”莫晟环视四周,眼神锐利如鹰隼,“看来,这里确实是一个需要被密切关注的‘敏感点’。”
没有找到任何线索,但这次探访并非全无意义。它确认了“他们”对这条小路的重视,也确认了那晚的事件绝非偶然。这本身就是一个重要的信息。
莫臻站起身,准备离开。就在他转身的瞬间,眼角的余光似乎瞥到旁边墙壁靠近地面的位置,有一道极其细微的、不同于周围颜色的痕迹。非常淡,像是被什么液体溅到过,又被匆忙擦拭掉,但未能完全清除。
他停下脚步,仔细看去。那痕迹很小,颜色略深,几乎与墙体的灰色融为一体。不仔细看,绝对会忽略。
“莫晟,你看那里。”他指向那个位置。
莫晟凑近,虚影几乎贴到墙上。他凝视了几秒,语气肯定:“不是墙体本身的颜色。是外来的。很淡。”
不是完全被重置。这里留下了一个微小的、几乎被忽略的证据。是什么?莉莉的眼泪?还是别的什么?
莫臻没有试图去触碰或进一步检查。他知道,任何多余的动作都可能触发警报。他只是将那个位置牢牢记住,然后像什么都没发现一样,平静地离开了小路。
回程的路上,他感觉自己的心跳比来时快了一些。那个微小的痕迹,像黑暗中唯一的光点,微弱,却切实存在。
接下来的几天,莫臻的生活似乎恢复了表面的平静。他按时“阅读”陈铭轩推荐的那些书籍,在固定的时间下楼散步,接受林太太偶尔送来的、他从未动过的“关心”。但他内心的活动从未停止。那个墙壁上的痕迹,如同一个种子,在他脑海里生根发芽。
他开始更仔细地观察周围的一切。不仅仅是人,还有物。墙壁的纹理,地砖的拼接缝隙,灯光闪烁的频率,空气中微粒的浮动……他试图寻找更多类似的、微小的“不和谐音”。
他甚至开始留意声音。这座城市的背景音是恒定的白噪音,混合着模拟的风声、远处模糊的交通声,以及偶尔传来的、恰到好处的鸟鸣(虽然他从未见过鸟)。但他试图分辨,在这些声音之下,是否隐藏着其他东西——比如,极其细微的电流声,或者某种规律的、低沉的嗡鸣。
这种行为无异于大海捞针,且极度耗费心神。几天下来,莫臻显得更加疲惫,眼下的乌青也浓重了些。
莫晟将他的努力看在眼里,没有阻止,也没有鼓励。他只是在他过于专注、几乎要陷入偏执时,用冰冷的声音将他拉回来:“够了,再看下去,你的眼睛会先于你的大脑崩溃。”
这天晚上,莫臻没有开灯。他坐在客厅的地毯上,背靠着沙发,在完全的黑暗中,试图用耳朵去“看”这个世界。窗外的模拟月光透过玻璃,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。
莫晟坐在他对面,身影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,只有偶尔眨动的眼睛,反射着微弱的月光。
房间里极其安静。莫臻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,还有心脏缓慢而沉重的跳动。
就在这时,他捕捉到了。
一丝极其细微的、几乎无法察觉的……滴答声。
非常规律,间隔稳定,音量小到如同幻觉。它混杂在背景白噪音中,如果不是在如此极端安静和专注的状态下,绝对会被忽略。
莫臻的身体瞬间僵住。他屏住呼吸,侧耳倾听。
滴答……滴答……滴答……
像钟表,但比他房间里那个静音的电子钟要轻微得多。像水滴,但更清脆,带着某种金属的质感。
声音的来源……似乎就在这间公寓里。不是墙壁,不是天花板,更像是从……家具内部?或者某种设备的深处传来的?
他猛地看向莫晟。黑暗中,他看不清莫晟的表情,但他能感觉到莫晟也正处于一种高度集中的状态。
“听到了吗?”莫臻用气声问,声音微不可闻。
莫晟没有立刻回答。过了几秒,他才缓缓地、几乎同样用气声回应:“嗯。频率固定,每秒一次。来源……无法精确定位。”
这不是环境音。莫臻可以肯定。这座公寓里所有的设备都是静音设计。这个滴答声,像是一个隐藏的程序,一个未被完全抹除的……计时器?
它代表什么?倒计时?还是某种状态指示?
莫臻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,瞬间蔓延至全身。他一直生活在一个被监视的牢笼里,而现在,他可能听到了这个牢笼本身运作的声音?或者说,是某个针对他的、尚未启动的程序的预响?
他维持着僵硬的姿势,听了很久。那滴答声稳定得可怕,没有丝毫变化,仿佛会这样一直持续到时间的尽头,或者……直到某个触发条件的达成。
最终,是莫晟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。“今天到此为止。”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音量,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,“你再听下去,会先于那个声音疯掉。”
莫臻缓缓地放松了紧绷的身体,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。他摸索着站起来,走到书桌前。他甚至没有开台灯,就在模拟的月光下,颤抖着手打开了日记本。他需要记录下这个发现,这个微弱却真实存在的“异响”。
「X年X月X日,夜。听到了声音。」
「一种规律的滴答声,极其微弱,来自这间公寓的某处。不是幻觉,莫晟也听到了。」
「它像心跳,像计时器,像某种隐藏机制的脉搏。它一直在那里,只是我以前从未察觉。」
「这个世界比我想象的更加复杂。它不仅仅是一个布景,更像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。而我和莫晟,是里面的两个……异常变量?」
「那条小路上的痕迹,公寓里的异响。裂纹正在扩大。恐惧和……一种奇怪的兴奋感,同时攫住了我。」
笔尖在纸上划过,留下潦草而急促的字迹。写完最后一个字,他放下笔,靠在椅背上,长长地吁了一口气。
莫晟走到他身边,虚影笼罩着他。没有温度,却带来一种无形的支撑。
“我们正在接近某种真相。”莫晟低声说,语气里听不出情绪,“或者说,真相正在向我们靠近。”
莫臻抬起头,在黑暗中努力分辨莫晟的轮廓。“那个声音……会在什么时候停止?”
莫晟沉默了片刻,给出了一个让莫臻心脏骤停的答案:
“或许,当它的任务完成时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