镜中的裂纹

莉莉和她母亲的出现，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，涟漪散去后，留下的不是平静，而是更深沉的浑浊。接连几天，莫臻都处于一种高度警觉的状态。他反复咀嚼着那晚的每一个细节——女孩裙摆的污渍是否过于刻意？母亲眼神里的那丝“确认”是否是他的过度解读？甚至连那阵恰到好处的脚步声，都显得疑窦丛生。

莫晟将他的一切不安尽收眼底，却并不多言。他只是更长时间地待在莫臻身边，像一个沉默的哨兵。他的存在本身，就是一种无声的确认：你所感知到的异常，并非空穴来风。

这天下午，莫臻坐在书桌前，面前摊开着一本关于城市建筑史的书籍。这是陈铭轩“建议”的阅读材料，美其名曰帮助他“建立与所处环境的深度联结”。书页光滑，印刷精美，内容详实得无懈可击，记载着这座城市每一个地标建筑的“诞生”与“演变”，逻辑严密，毫无破绽。

可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。那股熟悉的铁锈味，今天似乎格外浓重，缠绕在鼻尖，挥之不去。他烦躁地合上书，发出不小的声响。

“静不下心就别勉强。”莫晟的声音从窗边传来。他正望着楼下那个永远有孩子在愉快玩耍的社区公园，眼神里带着一丝冰冷的讥诮。“看那些‘孩子’，他们的游戏规则永远不变，笑容的弧度像是用尺子量过。”

莫臻顺着他的目光看去。确实，那些奔跑嬉戏的身影，充满了活力，却缺乏真正孩童应有的、不可预测的疯闹和偶尔的争执。一切都太和谐了。

“陈铭轩希望我‘联结’。”莫臻嗤笑一声，指尖无意识地抠着书桌边缘，那里有一道极其细微的划痕，是他某次情绪失控时留下的，“联结什么？联结这个巨大的、精致的模型？”

“或许他是希望你接受设定，放弃思考。”莫晟转过身，背靠着窗，光线从他身后透过来，勾勒出他清晰的轮廓，“思考是危险的，尤其对你而言。”

这时，门铃响了。不是林太太那种温和的提示音，而是更为正式、短促的电子音。

莫臻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。他看向莫晟，莫晟微微颔首，眼神示意他去应门。

透过猫眼，莫臻看到了陈铭轩。他依旧穿着熨帖的西装，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温和而专业，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相当昂贵的果篮。

莫臻深吸一口气，打开了门。

“莫先生，下午好。”陈铭轩露出无可挑剔的微笑，“刚好路过，想到你，就上来看看。最近感觉怎么样？”他的目光自然地扫过莫臻的脸，像是在进行快速的初步评估。

“老样子。”莫臻侧身让他进来，语气平淡。他注意到陈铭轩的视线在客厅里极快地环视了一周，最后落在书桌上那本合着的建筑史上。

“在看这本书？感觉如何？”陈铭轩将果篮放在茶几上，动作优雅。

“资料很详实。”莫臻给出一个中性的回答。莫晟就站在书桌旁，与陈铭轩近在咫尺，但后者对此毫无察觉，他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莫臻和周围的环境上。

“那就好。了解我们身处的环境，有助于建立安全感和归属感。”陈铭轩在沙发上坐下，姿态放松，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，“上次之后，还有再闻到那些……特别的气味吗？或者，看到什么不寻常的东西？”

他的问题看似随意，但莫臻能感觉到那温和语气下的试探。他指的是铁锈味，以及……莫晟。

“偶尔。”莫臻在他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，选择有限度地坦诚，这是一种策略，莫晟教他的。完全否认反而显得可疑。“习惯了。”

陈铭轩理解地点点头：“感知觉异常确实是压力下的常见表现。不必过于焦虑。”他话锋一转，像是忽然想起什么，“对了，前几天晚上，监控显示你似乎在外面停留得比较晚？是在散步吗？我们有些担心你的安全。”

来了。莫臻的心脏微微收紧。他们果然知道。他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：“嗯，有点闷，随便走了走。”

“遇到什么有趣的事了吗？”陈铭轩端起莫臻刚才给他倒的水，抿了一口，动作自然，眼神却透过镜片，专注地观察着莫臻的每一丝细微反应。

莫臻感到莫晟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，带着提醒的意味。他垂下眼睑，看着地毯上繁复却毫无生气的花纹：“没有。就是随便走走。”

他选择了隐瞒莉莉的事情。这是一种本能，也是一种反抗。他隐约觉得，将那晚的异常告诉陈铭轩，会带来不可预知的后果，或许会对那个女孩，或者对他自己，造成伤害。

陈铭轩注视了他几秒，然后露出了一个更加温和的笑容：“没有就好。这座城市很安全，但夜晚独自在外，总归让人不放心。”他没有再追问，仿佛只是随口一提的关心。

接下来的谈话内容乏善可陈，围绕着莫臻的睡眠、饮食、阅读感受等例行公事展开。陈铭轩的语言充满了引导性和安抚性，试图将莫臻的所有感受都纳入“压力导致感知失调”的框架内。

莫臻机械地回应着，心思却飘到了别处。他注意到陈铭轩放在膝盖上的左手，无名指戴着一枚素圈戒指，金属光泽冷冽。他记得上次见面时，似乎并没有这枚戒指。是疏忽？还是……某种信号？

谈话大约持续了二十分钟，陈铭轩起身告辞。走到门口时，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，回头对莫臻说：“莫先生，如果……我是说如果，你再次‘感觉’到那个……‘朋友’的存在，或者任何让你困扰的影像、声音，随时可以联系我。记住，我们是来帮助你的。”

他的话语意有所指，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莫臻身侧——那里正是莫晟站立的位置。

门关上了。

莫臻靠在门板上，感觉后背渗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。

“他知道了。”莫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，“他在试探你。他提到了‘朋友’。”

莫晟的身影从门厅的阴影里走出来，脸色冰冷。“他只是在怀疑，在诈你。如果他确定我的存在，来的就不会是他一个人，带着一个可笑的果篮了。”

“那枚戒指呢？”莫臻追问，“他以前从不戴戒指。”

“一个变量。”莫晟走到茶几旁，看着那个包装精美的果篮，眼神厌恶，“可能是无意识的，也可能是一个标记，一个触发装置。谁知道呢。”他抬手，做出一个虚虚掀翻果篮的动作，当然，果篮纹丝不动。“别碰里面的东西。”

莫臻当然不会碰。他看着那个果篮，觉得它像一个色彩鲜艳的毒蘑菇。

他走到书桌前，再次拿出了那个黑色的日记本。今天发生的事情，需要被记录下来。在陈铭轩面前隐瞒了莉莉的存在，这像是一个微小的、但意义重大的背叛——对那个虚假世界的背叛。

「X年X月X日，午后。陈到访。」

「他提到了‘晚上外出’，他们在监视我的行踪，毫无疑问。他试探了‘气味’和‘朋友’。我隐瞒了莉莉。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否正确，但本能让我闭上了嘴。」

「他戴了一枚新的戒指。一个变量。莫晟说可能是标记。这个世界的一切细节，都可能带有某种我无法理解的指令。」

「我感到很累。和他对话像是在下一盘棋，每一步都要斟酌，害怕落入陷阱。只有回到这个房间，锁上门，面对莫晟（哪怕他只是我的幻觉），我才能稍微喘息。」

「他是我唯一的共犯。在这座巨大的、透明的监狱里。」

写到这里，他停顿了一下，笔尖在“共犯”两个字上微微用力。这个词，精准地定义了他们之间的关系。不是简单的依赖，而是更紧密的、带有禁忌色彩的同谋。

他合上日记本，没有立刻锁进抽屉。他拿着它，走到卧室，将它放在枕头底下。这个举动毫无逻辑，却让他感到一丝荒谬的安全感。

夜晚如期而至。莫臻躺在床上，毫无睡意。黑暗中，他能“感觉”到莫晟就坐在窗边的椅子上，守望着外面模拟的夜色。

“莫晟，”他轻声呼唤，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，“如果……如果他们真的要‘修复’你，你会怎么办？”

长时间的沉默。久到莫臻以为莫晟不会回答，或者已经消失了。

然后，他听到莫晟的声音，低沉，平静，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：

“我会在他们得手之前，让你看到这个世界的‘源代码’。哪怕只有一眼。”

这句话像一道闪电，劈开了莫臻脑海中的迷雾，也带来了更深的恐惧与……一丝畸形的期待。他看到源代码之后呢？这个世界会崩溃吗？他会消失吗？莫晟呢？

他没有再问。答案或许就藏在未来某个不可避免的冲突里。他闭上眼睛，将枕头底下的日记本抱得更紧一些。镜面上已经出现了裂纹，而握着锤子的人，正在他身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