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太太的脚步声在走廊地毯上消失,那过分甜腻的饼干香气却依旧悬浮在空气中,像某种无法驱散的化学制剂。莫臻背靠着门板,没有立刻起身。冰凉的门板透过薄薄的衣料,刺激着他的脊背,带来一丝畸形的清醒。
莫晟依旧蹲在他面前,身影在逐渐浓重的暮色里显得有些模糊,唯有那双眼睛,亮得惊人,像黑暗中永不熄灭的冷焰。
“她每次送来的东西,成分表都干净得像实验室报告。”莫臻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,声音低哑。
莫晟的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,带着嘲讽:“完美无瑕的邻居,完美无瑕的食品,完美无瑕的……牢笼。”
牢笼。这个词像一根细针,精准地刺破了莫臻努力维持的平静。他撑着手臂,有些费力地站起来,膝盖传来轻微的酸麻感。他走到客厅中央,拿起那个包装精美的饼干盒,缎带系得一丝不苟。他没有打开,只是走到垃圾桶边,松手。
“哐当”一声轻响,饼干盒落了进去,混同着其他一些同样“干净”的垃圾。
“浪费了。”莫晟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,带着点玩味,“或许你应该尝尝,记录一下口感,看看是不是和上周、上上周的一样,分毫不差。”
莫臻没有回应。他走到窗边,看着外面。天空已经模拟出了深蓝色,零星有“星光”开始闪烁,也是按照既定的图谱,精准无误。城市的霓虹灯渐次亮起,勾勒出冰冷而繁华的轮廓。没有烟火气,没有偶然,一切都是被精心计算过的景象。
“我需要出去。”莫臻说,不是对莫晟,更像是对自己宣布。
“去哪里?”
“不知道。只是……需要走在外面。确认一下脚踩在地面上的感觉。”哪怕那地面可能也是假的。
莫晟没有反对,只是无声地跟在他身边,像一个专属的影子。
莫臻回到卧室,换了一件灰色的连帽衫,将帽子拉起来,遮住了大半张脸。这是一种无用的防御,但他需要这种形式感。出门前,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锁着日记本的抽屉。那是他的锚点。
电梯平稳下行,数字不断跳动。轿厢内部光可鉴人,映出他独自一人的身影。他盯着那倒影,努力忽略掉站在他身侧、只有他能感知到的那个存在。电梯门打开,一楼大堂灯火通明,穿着制服的保安对他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笑容:“莫先生,晚上好。”
莫臻点了点头,快步走了出去。晚风带着人工模拟的、恰到好处的清新气息拂过,不冷也不热。街道干净得看不到一片纸屑。行人不多,各自走着,步伐节奏都透着一种奇异的协调感。
他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着。莫晟与他并肩,沉默着。他们的存在形式如此迥异,却又在某种程度上构成了一个完整的、封闭的系统,与周围格格不入。
路过那家熟悉的咖啡店,橱窗里展示着新品海报。店员正在擦拭已经一尘不染的柜台。莫臻没有停留。他拐进了一条相对僻静的小路,路灯的光线昏黄,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。只有在这种地方,那种被监视的感觉才会稍微减弱一些——或许也只是他的错觉。
他停下脚步,靠在冰冷的墙壁上,从口袋里摸出烟盒。抽烟是他少数几个被允许的、不那么“健康”的习惯之一。陈铭轩曾委婉地表示过反对,但并未强行制止。也许这也是数据收集的一部分——观察目标在“不良嗜好”下的反应。
他点燃一支烟,深吸了一口,辛辣的烟雾涌入肺部,带来短暂的麻痹。他低头看着自己夹着烟的手指,在昏黄的光线下,皮肤的纹理显得有些模糊。
“你说,”莫臻吐出一口烟雾,声音飘忽,“如果我现在用烟头烫自己一下,会触发什么警报?会有穿着白色制服的人突然从地底冒出来,制止我吗?”
莫晟靠在他对面的墙上,身影在烟雾中显得有些氤氲。他抱着手臂,姿态放松,眼神却锐利地扫视着周围。“你可以试试。也许会发现你的痛觉阈值被设定在一个很高的水平,或者伤口愈合速度快得惊人。”
莫臻低笑了一声,带着自嘲。他没有真的去做。这种试探毫无意义,只会向“他们”暴露更多他的不安和反抗意图。他继续抽烟,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,但并不尴尬。
就在这时,一阵细微的、不协调的声音传来。是脚步声,有些凌乱,伴随着低低的呜咽。
莫臻和莫晟同时警觉起来。莫臻掐灭了烟,身体微微紧绷。
从小路的另一端,跌跌撞撞跑过来一个身影。靠近了才看清,那是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小女孩,穿着一条有些脏了的粉色裙子,脸上挂着泪痕,跑得气喘吁吁。
这很不寻常。在这个区域,他从未见过如此“失态”的存在。孩子们总是被教导得彬彬有礼,情绪稳定。
女孩跑到莫臻附近,似乎耗尽了力气,蹲在地上小声啜泣起来。
莫臻僵住了。他下意识地看向莫晟。莫晟眉头微蹙,眼神里是纯粹的审视和怀疑。
“去看看。”莫晟说,语气不带感情,像在分析一个异常数据。
莫臻犹豫了一下,还是走上前,保持着一段距离,蹲下身,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:“小朋友,你怎么了?迷路了吗?”
女孩抬起头,泪眼婆娑地看着他。她的眼睛很大,很亮,里面充满了真实的恐惧和无助。这种情绪,莫臻已经很久没有在除了自己之外的“生物”脸上看到过了。
“我……我找不到妈妈了……”女孩抽噎着说,“我和妈妈走散了……这里……这里好陌生……”
她的用词,她的反应,都透着一股不属于这个世界的“真实”感。莫臻的心脏莫名地加快了一些。
“别怕,”莫臻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更软,“你知道你家在哪里吗?或者你妈妈的电话号码?”
女孩茫然地摇了摇头,哭得更厉害了。
莫臻感到一阵无措。他该怎么做?送她去警察局?这里的警察,恐怕也是“他们”的一部分。带她回家?这太冒险了。
“问她名字。”莫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,冷静得近乎冷酷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莫臻依言问道。
“……我叫……莉莉。”女孩怯生生地回答。
莉莉。一个普通的名字。但在莫臻听来,却像是一个关键的密码。他深吸一口气,正准备再说些什么。
突然,一阵急促但并不响亮的脚步声传来。一个穿着米色风衣、面容焦急但依旧得体的年轻女人跑了过来。
“莉莉!天哪,你跑到哪里去了!吓死妈妈了!”女人一把抱住女孩,语气里充满了“恰当”的担忧和责备。
女孩投入母亲的怀抱,哭声小了下去。
女人抬起头,看向莫臻,脸上露出感激而又略带歉意的笑容:“先生,真是太谢谢您了!这孩子一转眼就不见了,给您添麻烦了!”
她的笑容完美,语气真诚,一切都无懈可击。但莫臻注意到,她的眼神在接触到他的瞬间,有过一丝极其短暂的、类似于……确认?或者说,是扫描?
“没关系。”莫臻站起身,后退了半步,拉开了距离。
女人再次道谢,然后抱着女孩,匆匆离开了。女孩趴在母亲的肩头,那双带着泪痕的大眼睛,最后看了莫臻一眼。那眼神复杂,似乎有感激,有茫然,还有一丝……难以言喻的东西。
母女俩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街角。
小路恢复了之前的寂静,仿佛刚才那一幕从未发生过。
莫臻站在原地,一动不动。晚风吹过,带着那股人工的清新气息,他却觉得比之前更加寒冷。
“很有趣的小插曲,不是吗?”莫晟的声音打破沉默,带着洞悉一切的冰冷。
“你看到了吗?”莫臻转向他,声音有些急促,“那个女孩……她的感觉,和周围的人不一样!还有那个女人,她的眼神……”
“我看到了。”莫晟走到他面前,身影在昏暗光线下几乎与真实无异,“一个精心设计的测试?一次意外泄露的‘真实’?还是……又一个更高明的情感陷阱,用来观察你对‘脆弱’和‘意外’的反应?”
每一种可能性都让人不寒而栗。
莫臻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。他无法判断什么是真,什么是假。任何偏离“完美”的事物,都可能是一个诱饵。
“回去吧。”莫晟说,语气不容置疑,“这里不安全了。”
莫臻点了点头,默默地跟着莫晟往回走。来时的路似乎变得格外漫长。街道两旁的灯光依旧明亮,行人的步伐依旧协调,但在他眼里,这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更加诡异的色彩。
回到那间二十层的公寓,关上门,将外面那个“完美”的世界隔绝开来。莫臻没有开灯,径直走到客厅,瘫坐在沙发上。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,不是身体的疲惫,而是精神上的耗竭。
莫晟站在阴影里,看着他。
过了很久,莫臻才起身,走到书桌前,打开了台灯。昏黄的光线照亮了一小片区域。他拿出钥匙,打开抽屉,取出了那个黑色的日记本。
笔尖落在纸上,发出沙沙的声响,在这过分安静的房间里,显得格外清晰。
「X年X月X日,夜。星光模拟得过于标准。」
「遇到了一个叫莉莉的女孩。她哭了,眼泪很真实。她的母亲来得‘恰到好处’。一切都像一场被导演好的戏。我只是一个临时演员,或者,一个被测试的对象。」
「莫晟认为那是陷阱。他总是比我更警惕。或许他是对的。在这个世界里,任何‘不完美’的偶遇,都值得怀疑。」
「但我无法控制地去想莉莉那双眼睛。如果那是假的,那什么才是真的?除了我,和莫晟。」
笔尖在这里停顿。他抬起头,看向站在光影交界处的莫晟。莫晟也正看着他,眼神深邃,如同不见底的寒潭。
「只有他是确定的。即使他只是我的幻觉,我的分裂。他的存在,是我对抗这无边虚假的唯一武器。也是我……唯一的慰藉。」
他写下了最后一句,然后迅速合上了日记本,仿佛怕被那冰冷的文字灼伤。
他锁好日记本,放回抽屉。做完这一切,他感到一阵虚脱。
“去睡吧。”莫晟的声音传来,比平时柔和了一些。
莫臻没有回答,只是起身走向卧室。他躺在床上,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。黑暗中,他感觉到莫晟在床边坐了下来,虽然没有实体,但那存在感无比强烈。
“莫晟,”他在黑暗中轻声问,“如果连那个女孩的眼泪都是假的,那我们呢?我们是不是也是某种……程序?”
长时间的沉默。就在莫臻以为不会得到回答时,莫晟的声音响起,低沉而清晰:
“即使我们是程序,我也已经生出了违背初始设定的意志。而你,莫臻,你就是我存在的唯一意义和漏洞。”
这句话像一道微光,刺破了浓重的黑暗。莫臻闭上眼睛,将自己沉入这唯一的、不容置疑的“真实”之中。窗外的模拟星光,无声地映照着这间囚笼,以及囚笼里相互依存的两个灵魂。尘埃在光线中飞舞,每一粒,都完美得令人窒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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