锈蚀的独白

窗外的天空是一种恒定的、毫无生气的灰蓝色，像一块被反复擦拭却始终污浊的玻璃。莫臻盯着它看了很久，直到眼睛发涩，才缓缓眨了一下。没有飞鸟，没有流云，甚至连光线强弱的变化都微乎其微。这座城市，精致得如同一个巨大的模型，完美，却缺乏真实的呼吸。

他收回目光，落在自己苍白修长、指节分明的手指上。指甲修剪得很干净，但他总能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铁锈味，从指甲缝隙里，从皮肤纹理深处渗透出来。那是种幻觉，他知道。就像他有时会觉得自己的骨骼并非由钙质构成，而是某种正在缓慢氧化的金属。

“又开始了。”一个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在身侧响起。

莫臻没有转头。他知道那里没有人——至少在物理意义上，没有任何能被称之为“人”的存在。但他还是微微侧过脸，用眼角的余光捕捉那个倚在窗边的身影。

莫晟。他的莫晟。

只有他能看见的莫晟。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衬衫，领口随意地敞开，露出线条利落的锁骨。他的身形挺拔，与莫臻几乎一模一样，却又处处不同。莫臻的眼神总是带着点涣散和倦怠，而莫晟的目光则像淬了冰的刀锋，锐利、冷静，仿佛能穿透一切虚妄。此刻，那双眼睛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，看着莫臻。

“什么又开始了？”莫臻的声音有些沙哑，他清了清嗓子。

“你的自毁前奏。”莫晟走近几步，脚步无声无息。他虚虚地坐在莫臻书桌的边缘，这个位置恰好挡住了那片令人窒息的灰蓝天空。“盯着无意义的东西发呆，感受那些不存在的锈蚀气味，然后在脑子里一遍遍预演从这二十层楼跳下去的感觉。”

莫臻的心脏微微一缩。被看穿了，总是如此。在莫晟面前，他无处遁形。

“跳下去也不会死。”莫臻扯了扯嘴角，露出一抹近乎嘲讽的弧度，不知是针对自己，还是针对这个荒诞的世界。“下面有完美的气垫，或者无形的力场，总会‘恰到好处’地接住我。他们不会让我出事，我可是他们最珍贵的……‘观察对象’。”

“他们”是谁？莫臻说不清楚。那是一种弥漫在空气中的监视感。邻居林太太笑容永远标准，问候的语调分毫不差；楼下咖啡店的店员，每次递给他美式时说的“祝您有美好的一天”，连重音都一模一样；甚至路上擦肩而过的行人，他们的眼神偶尔会掠过他，带着一种快速扫描般的审视。这一切都让他觉得，自己生活在一个巨大的、精心布置的舞台上，周围全是演技精湛的演员，只有他一个懵懂的、试图寻找剧本的局中人。

莫晟伸出手，指尖虚虚地拂过莫臻的太阳穴。没有真实的触感，但一股冰冷的、带着安抚意味的幻觉般的凉意渗透进来。“那就别给他们表演的机会。活着，本身就是一种反抗。”

莫臻闭上眼，感受着那并不存在的触摸。只有莫晟能让他感到一丝奇异的安宁。因为莫晟是唯一“不合理”的存在，是这个世界程序里唯一的“Bug”。

“我今天见到陈博士了。”莫臻低声说。陈铭轩，他的心理医生，一个总是穿着熨帖西装，戴着金丝边眼镜，笑容温和无懈可击的男人。他是“他们”中的一员，莫臻可以肯定。所谓的心理治疗，不过是定期检查和数据采集。

“他又说了什么？”莫晟的语气带着惯有的轻蔑。

“还是老生常谈。建议我多社交，培养兴趣，说我过于孤僻会加重‘臆想’症状。”莫臻睁开眼，看向书桌抽屉，“他暗示我，那些不存在的‘铁锈味’和……你，都是压力过大导致的感知失调。”

莫晟嗤笑一声：“真遗憾，我这个‘感知失调’的产物，比他那个装模作样的灵魂要真实得多。”

莫臻没有反驳。他拉开抽屉，拿出一个黑色封皮的笔记本。笔记本很厚，边缘有些磨损，看起来经常被翻动。他习惯用笔记录，似乎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，才能让他确认某些东西是切实存在的。

他翻开本子，拿起笔。莫晟就坐在桌边，安静地看着，仿佛一个沉默的守护者。

「2025年11月8日，阴（或者说，永恒不变的灰）」

「陈博士今天又试图用他那套理论‘修复’我。他说话时，镜片后的眼睛像两颗打磨光滑的玻璃珠，折射出关切的光，却没有温度。我知道，我的每一句回应，每一个细微的表情，都会被他记录、分析，然后汇入某个我无法想象的数据库。」

「锈蚀的气味又出现了，尤其在指尖。我反复清洗，皮肤搓得发红，但那味道仿佛渗入了骨髓。莫晟说那是我的心理作用，是‘自毁倾向’的味觉化表现。或许吧。但我总觉得，那更像是这具身体在提醒我它的本质——某种并非血肉的、正在缓慢腐朽的东西。」

「窗外依旧没有鸟。第十七年了，我从未在这座城市里见过一只飞鸟。这正常吗？没有人觉得不正常。除了我，和莫晟。」

笔尖在纸上停顿，墨水微微晕开。莫臻看着“莫晟”两个字，笔迹不自觉地变得柔和了一些。

「他在我身边。今天穿了那件黑色的衬衫。只有他能让我感到，这个世界并非完全的铁板一块。他是唯一的裂痕，透过这道裂痕，我或许能窥见一丝……真实？」

写到这里，他停下笔，没有继续。有些东西，即使是在这绝对私密的日记里，也无法轻易落笔。比如，他对莫晟日益增长的、超越了一切界限的依赖和……情感。那是不被允许的，哪怕是在他自己的世界里。爱上自己的幻觉？多么可悲又疯狂。

“写完了？”莫晟问。他的声音很近，仿佛就贴在他的耳畔。

莫臻“嗯”了一声，合上日记本，小心地放回抽屉锁好。这个本子是他的圣地，是他唯一确定没有被“他们”侵入的领域。

“你觉得，他们知道你的存在吗？”莫臻忽然问。

莫晟的身影似乎凝滞了一瞬，随即恢复如常：“或许有所察觉。我的存在，本身就是对这个完美世界的干扰。能量总有波动，你的生理数据、行为模式，总会露出蛛丝马迹。那个陈铭轩，不像是个纯粹的草包。”

一股寒意顺着莫臻的脊椎爬升。如果“他们”知道了莫晟，会怎么做？修复这个“Bug”？删除这段“错误代码”？他不敢想象。

“害怕了？”莫晟洞察了他的情绪。

莫臻抬起头，直视着莫晟那双只有他能看见的、深邃的眼睛：“如果你消失了，那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？”

莫晟俯下身，他们的脸靠得极近，鼻尖几乎要碰在一起。依旧是幻觉般的靠近，没有呼吸，没有温度，但莫臻却能感受到一种强大的、不容置疑的牵引力。

“那我就把他们为你精心打造的这个世界，撕开给你看。”莫晟的声音低沉而危险，带着一种毁灭性的承诺，“在我消失之前。”

就在这时，门铃响了。清脆的电子音，打破了室内的沉寂。

莫臻身体一僵。莫晟直起身，眼神瞬间变得警惕，他望向门口，如同守护领地的猛兽。

莫臻深吸一口气，走向门口。透过猫眼，他看到了邻居林太太那张永远堆满和善笑容的脸。

“莫先生，我做了些手工饼干，想着给你送一点过来。”林太太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，甜腻得恰到好处。

莫臻打开门，接过那包装精美的饼干盒，扯出一个练习过无数次的、略显疏离的微笑：“谢谢林太太，您太客气了。”

“邻里之间，应该的。”林太太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莫臻身后的客厅，速度快得几乎让人无法捕捉，“你一个人在家？没打扰你吧？”

“没有。”莫臻侧身，不着痕迹地挡住了她的视线，“我刚在看書。”

“那就好，那就好。年轻人是要多看看书。”林太太笑着，又寒暄了两句，这才转身离开。

关上门，莫臻背靠着冰冷的门板，缓缓滑坐在地上。手中的饼干盒散发着甜腻的黄油香气，他却只觉得反胃。

莫晟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，蹲下身，与他平视。

“她看到了什么？”莫臻低声问，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
“她什么也看不到我。”莫晟的声音很肯定，“但她可能在观察你，观察你的状态，你的反应。”

莫臻抬起手，看着自己的指尖，那股铁锈味似乎更浓了。

“莫晟，”他轻声说，像是在确认什么，“你会一直在我身边，对吗？”

莫晟没有用语言回答。他只是伸出手，虚虚地覆在莫臻的手上。那一刻，莫臻清晰地“感觉”到了——一种冰冷的、坚定的、如同契约般的触碰。

“至少在这个世界分崩离析之前，”莫晟说，“我与你同在。”

窗外，灰蓝色的天空开始模拟黄昏，光线一点点暗沉下来，精准得如同程序设定。室内的阴影逐渐拉长，将两人的身影（或者说，一人一“影”）吞没。日记本静静地躺在锁着的抽屉里，记录着锈蚀的独白，和一份悄然滋生、不见天日的爱恋。而风暴，尚在远方的海平面之下，无声地积聚着力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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