走廊的光线比大厅更加柔和，甚至有些昏暗。脚下厚实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，空气里弥漫着更浓郁的消毒水气味，混合着一种若有似无的甜香，试图营造一种令人放松的氛围，却只让林默感到一种粘稠的窒息感。他跟在接待员身后，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重。两侧墙壁是浅淡的米黄色，挂着几幅色调模糊、不知所云的抽象画，门牌号以极简的银色字体标注在门侧，一切都显得整洁、安静、秩序井然，像一张精心编织的网。接待员在一扇标着“诊疗室3”的门前停下，轻轻敲了敲，然后推开门，脸上重新挂上那副无懈可击的职业微笑。“张医生，林默先生提前到了。”她的声音依旧轻柔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通报意味。诊疗室比林默想象的要大一些，布置得像个高级会客室。浅灰色的沙发，原木色的矮几，角落里甚至有一盆绿意盎然的龟背竹。唯一显示出这里医疗属性的，是墙边一张宽大的办公桌，以及桌后那个穿着熨帖白大褂、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男人。张医生看起来四十岁上下，面容温和，眼神透过镜片望过来，带着一种专业而包容的审视感。“林先生？”张医生站起身，绕过办公桌，主动伸出手，“欢迎。我是张明远，你的主治医生。”他的声音沉稳，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磁性。林默没有去握那只手。他站在原地，目光冰冷地扫过对方的脸，最终落在他胸前的名牌上。张明远。这个名字像一根刺扎进他心里。他强迫自己压下翻涌的敌意，僵硬地点了下头，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含糊的音节：“嗯。”张医生似乎对他的冷淡毫不意外，自然地收回手，脸上笑容不变。“请坐，林先生。提前过来也好，我们可以先聊聊，了解一下你最近的状态。”他指了指沙发，自己则坐回了办公桌后的转椅上，姿态放松而专业。林默依言坐下，身体绷得像一块石头。沙发很软，却让他如坐针毡。他需要扮演一个“病人”，一个被他们定义为“记忆障碍”的病人。这念头让他胃里一阵翻搅。他垂下眼睑，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微微颤抖的双手，努力调整呼吸，试图让表情看起来是困惑和不安，而非愤怒和冰冷。“林先生，”张医生翻开桌上一个厚厚的文件夹，声音温和地开口，“根据我们之前的诊疗记录，你一直存在一种比较特殊的认知障碍——我们称之为‘虚构伴侣妄想症’。简单来说，你的大脑会虚构出一个并不存在的亲密伴侣形象，并对此深信不疑，甚至能构建出与之相关的详细记忆和生活细节。”林默的心脏猛地一缩。虚构？妄想？苏晴的音容笑貌，他们一起度过的每一个清晨和黄昏，那些争吵、欢笑、拥抱的温度……难道都是他大脑编织的幻象？荒谬感像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，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愤怒。他猛地抬起头，嘴唇翕动，几乎要脱口而出反驳。但张医生似乎预料到了他的反应，抬手做了个安抚的手势。“我知道这很难接受，林先生。记忆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是构成自我认知的基石。当基石被动摇，甚至被证明是虚假的，那种冲击和痛苦是难以想象的。”他的语气充满理解和同情，眼神真诚得令人作呕，“但请相信，这正是我们需要共同面对的问题。你的‘症状’在五年前开始显现，经过我们的系统治疗，已经有了显著改善。只是最近……似乎又有些反复？”他一边说着，一边从文件夹里抽出几页纸，轻轻推到林默面前的矮几上。“这是你的一部分治疗记录和评估报告，你可以看看。”林默的目光落在那些纸上。纸张崭新，打印着清晰的表格和文字。日期、症状描述、治疗方案、评估结果……一切都显得那么正规、那么真实。上面甚至详细记录了他“妄想”中的伴侣特征：女性，约二十五岁，名字……苏晴。后面还跟着一段心理分析，描述他如何因长期孤独和工作压力，潜意识里创造了一个完美的伴侣形象来填补情感空缺。五年。整整五年的治疗记录！伪造得如此详尽！林默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他们不仅删除了苏晴的存在，还为他量身打造了一个“精神病史”！这不仅仅是抹杀，这是彻底的、系统性的重塑！将他从受害者，扭曲成一个需要被“治疗”的“病人”！一股寒意混合着滔天的怒火在他胸腔里冲撞，几乎要冲破他强行维持的冷静伪装。他必须做点什么，不能就这样被他们牵着鼻子走！他猛地伸手，一把抓起那叠所谓的病历，动作带着压抑不住的粗暴。“这不可能！”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压抑而显得有些嘶哑和颤抖，他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是震惊和难以置信，而非愤怒，“我……我明明记得她！记得清清楚楚！我们一起生活了三年！怎么可能是假的？”他一边说着，一边近乎失控地快速翻动着那叠病历纸，纸张在他手中哗哗作响。他的动作幅度很大，带着一种病人式的激动和混乱。就在他翻到最后一页，准备将整叠纸狠狠摔在桌上以示“崩溃”时——一张夹在最后一页和硬质封底之间的、极其不起眼的、指甲盖大小的深蓝色碎片，因为纸张的剧烈翻动和震动，悄无声息地飘落下来。它像一片枯萎的花瓣，打着旋，轻轻落在米白色的地毯上。林默所有的动作，所有的声音，都在那一瞬间凝固了。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片深蓝色上。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，骤然停止了跳动，随即又以狂乱的、几乎要撞碎胸腔的力度疯狂擂动起来。深蓝色。羊绒的质地。边缘带着细微的、不规则的毛边，像是被硬生生撕扯下来的。那是苏晴最常穿的那件羊绒开衫的颜色！是她最喜欢的那件！他无数次抚摸过那柔软细腻的触感，无数次在清晨替她拢好衣襟！他认得！他绝对认得！大脑一片空白，血液轰鸣着冲上头顶。所有的伪装，所有的压抑，在这一刻土崩瓦解。他几乎是本能地、不顾一切地弯下腰，手指颤抖着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，一把将那片小小的、深蓝色的碎片攥在了手心！布料碎片紧紧贴着他的掌心，带着一丝微凉的触感，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，瞬间灼穿了他所有的理智和伪装。真实的、物理的存在！它就在他手里！不是数据，不是记忆，是苏晴衣服上的一部分！“林先生？”张医生温和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响起，“你还好吗？是不是看到这些记录让你情绪有些激动？这很正常，我们可以慢慢……”林默猛地直起身，将那只紧握着碎片的手死死地、不动声色地插进了外套口袋。他抬起头，迎上张医生探究的目光。胸腔里的心脏还在疯狂跳动，撞击着肋骨，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巨响。但此刻，那狂跳的心脏里，除了残留的惊涛骇浪般的震惊，更有一股岩浆般灼热的、无可动摇的信念喷涌而出！他们可以删除数据，可以篡改记忆，可以伪造病历，可以把他描绘成一个疯子！但他们无法彻底抹去苏晴存在过的所有痕迹！这片小小的碎片，就是铁证！是苏晴留下的求救信号！是刺破这弥天谎言的第一道裂痕！所有的恐惧、所有的愤怒、所有的无力感，在这一刻都被这片深蓝色的碎片点燃，转化为一种近乎毁灭性的、冰冷的决心。他找到了！他找到了继续战斗下去的理由！他必须撕开这层虚伪的皮，必须找到苏晴！无论前方是什么！“我……”林默开口，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，但他强行控制着，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强自镇定的疲惫和混乱，“我……我需要冷静一下。这些……太突然了。”他垂下眼睑，避开张医生审视的目光，身体微微佝偻着，仿佛真的被那“残酷的真相”击垮了。但他插在口袋里的手，却将那片小小的布料碎片攥得死紧，紧得指节发白，仿佛那是他仅存的、连接着真实世界的锚点。“当然可以理解，”张医生站起身，语气依旧温和，“今天的信息量对你来说可能太大了。这样吧，你先去休息室喝点水，平复一下情绪。我们下周的正式诊疗再详细讨论后续的治疗方案调整，好吗？”林默没有回答，只是僵硬地点了点头，然后几乎是逃也似的，在接待员再次出现的“护送”下，离开了那间充满谎言和陷阱的诊疗室。每一步踏在柔软的地毯上，都感觉像是踩在薄冰之上，但他口袋里的手，却因为紧握着那片深蓝色的碎片，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。他们以为给他套上了“病人”的枷锁，却不知道，这片来自苏晴的碎片，已经成了他刺向这黑暗心脏最锋利的武器。这场关于记忆的战争，才刚刚开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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