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熹微,却驱不散林默眼底沉淀的寒意。一夜未眠,他眼中布满血丝,下颌线绷得死紧,像一块被反复淬火又冷却的钢铁。昨夜监控录像里那短暂而残酷的画面——苏晴被架走的模糊身影,以及随后数据被精准抹除的冰冷提示——已在他脑中反复灼烧了无数遍。愤怒并未平息,反而在沉默的煎熬中凝练成一种近乎实质的、冰冷的决心。他不再需要任何多余的证据来说服自己,目标只有一个:新纪元记忆管理诊所。那家诊所的位置并不难找。它没有像某些隐秘机构那样藏身于幽暗的巷弄或废弃的厂房,反而堂而皇之地矗立在市中心一条繁华的商业街旁,毗邻着高档写字楼和精品店。巨大的玻璃幕墙在清晨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,现代、简洁、充满科技感的外观,像一颗精心打磨的钻石,完美地融入这座城市的肌理,却又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。林默站在街对面,隔着川流不息的车流,凝视着那栋建筑。入口处低调地嵌着“新纪元记忆管理”几个银灰色的金属字,字体流畅而冰冷。自动感应门无声地开合,偶尔有穿着得体、神情平静的人进出,步履从容,与周围行色匆匆的路人形成微妙的反差。这里看起来更像一个提供高端心理咨询或脑力开发的场所,而非一个能悄无声息地抹去一个人存在痕迹、甚至实施绑架的黑暗巢穴。他深吸一口气,压下胸腔里翻腾的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。迈步穿过马路,走向那扇自动开启的玻璃门。门内,一股混合着消毒水和某种淡雅香氛的气息扑面而来,温度恒定得恰到好处,空气洁净得几乎不染尘埃。大厅宽敞明亮,米白色的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,浅灰色的墙壁上挂着几幅抽象的艺术画作,线条柔和,色彩宁静。角落摆放着几盆高大的绿植,叶片油亮,生机勃勃。一切都显得那么井然有序,那么……正常。正常得令人窒息。前台位于大厅一侧,同样是简洁流畅的设计。一位年轻的女接待员正低头看着面前的平板电脑,她穿着剪裁合体的米白色制服,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,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温和的侧脸。听到脚步声,她抬起头,脸上立刻浮现出职业化的、恰到好处的微笑,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。“早上好,先生。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?”她的声音轻柔悦耳,像经过精心调校的音符。林默走到前台前,双手下意识地插进外套口袋,指尖触碰到冰冷的手机外壳,昨夜监控画面带来的刺痛感再次袭来。他强迫自己直视接待员的眼睛,开门见山,声音因为紧绷而显得有些沙哑:“我找苏晴。”“苏晴?”接待员微微歪了下头,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,那是一种标准的、训练有素的“信息检索中”的表情。她的手指在平板电脑上快速滑动了几下,然后抬起头,笑容依旧温和,却带着一丝清晰的茫然,“抱歉,先生。我们这里没有登记过叫苏晴的访客或患者。您确定她是在我们诊所吗?或者,您是否方便提供一下她的全名或者其他信息?”林默的心猛地一沉。又是这样!和那些朋友、同事如出一辙的反应!否认!彻底的否认!仿佛苏晴这个人从未存在过!一股怒火瞬间冲上头顶,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拍打前台。但他死死咬住了后槽牙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冷静。不能失控。在这里失控没有任何意义。他深吸一口气,压下翻腾的情绪,换了一种方式,声音低沉而清晰:“那我自己查。我需要知道,四月七日晚上十一点左右,你们诊所是否有什么异常活动?或者,有没有一辆深色无标识的厢式货车来过这里?”接待员的笑容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,但很快又恢复了自然。她微微蹙起秀气的眉毛,流露出一种混合着关切和不解的神情:“先生,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。四月七日晚上?我们诊所的常规诊疗时间只到下午六点。晚上除了安保人员例行巡查,不会有任何业务活动。至于您说的货车……我们诊所的后勤车辆都有统一标识,而且只在白天非高峰时段进行物资配送。您是不是……有什么误会?”她的解释滴水不漏,眼神坦然而无辜,仿佛林默在讲述一个荒诞不经的故事。林默感到一阵强烈的无力感,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。这个组织的力量远超他的想象,它不仅能删除数据、篡改记忆,甚至能将整个机构的存在都伪装得如此天衣无缝,连内部人员都似乎被蒙在鼓里——或者,她们本身就是这精密伪装的一部分。就在林默几乎要放弃从她这里获取任何有效信息,准备另想办法时,接待员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他外套口袋里露出的半截手机。她的视线似乎在那手机上停留了半秒,随即,她的表情发生了极其微妙的变化。那是一种瞬间的、几乎难以捕捉的惊讶,像是认出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东西。她再次低头看向平板,手指飞快地操作了几下,然后抬起头,脸上的职业微笑依旧,但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了然和……一丝难以言喻的古怪。“啊,林先生!”她的声音忽然提高了一点,带着一种恍然大悟般的热情,“原来是您!真是抱歉,我刚才没认出您来。您的预约是在下周,对吗?您今天提前过来了?”林默的呼吸骤然停止。他像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,僵在原地。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,又在下一秒冻结。他死死地盯着接待员那张带着标准笑容的脸,大脑一片空白。林先生?预约?下周?他从未踏足过这个地方!他根本不认识这个诊所!更不可能有什么预约!“你……你说什么?”林默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,“什么预约?我什么时候预约过?”接待员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,甚至更加亲切自然,仿佛林默的反应完全在她的预料之中。“林默先生,没错吧?”她再次确认了一下平板上的信息,语气轻松而笃定,“系统里记录得很清楚,您预约了下周三下午三点,进行您的定期复诊和记忆巩固疗程。您看,我这里都有记录。”她说着,甚至体贴地将平板微微转向林默,屏幕上确实显示着一个预约信息界面,患者姓名一栏清晰地写着“林默”,预约时间正是下周三下午三点。林默的目光死死钉在那行字上,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荒谬感而急剧收缩。他的名字!他的信息!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家他从未接触过的诊所的系统里!预约?复诊?记忆巩固?这些词像冰冷的毒蛇钻进他的耳朵,缠绕住他的心脏。一股寒意从脊椎底部瞬间窜遍全身,比昨夜看到监控录像时更加刺骨。这不再仅仅是删除苏晴那么简单了。他们……他们已经开始对他下手了!他们正在把他编织进他们的“剧本”里,试图将他塑造成一个需要定期治疗的“病人”!“我没有预约!”林默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“我根本不认识你们!我来这里是为了找人!找苏晴!她被你们带走了!就在四月七日晚上!”他的声音在大厅里显得有些突兀,但接待员脸上的笑容依旧纹丝不动,甚至带上了一丝理解和包容,就像医生面对一个情绪激动的病人。“林先生,”她的声音依旧轻柔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意味,“我理解您现在可能有些……情绪波动。记忆方面的问题有时确实会带来困扰和混淆。您提到的‘苏晴’……嗯,系统里确实没有相关信息。至于您说的四月七日晚上,我们诊所确实没有任何记录显示有您描述的情况发生。”她顿了顿,用一种更加温和,近乎哄劝的语气继续说道:“您看,既然您今天提前过来了,不如我先带您去休息室稍作休息?或者,如果您愿意,我可以联系一下您的专属医生,看他现在是否有空提前为您做个初步的……情况了解?”她一边说着,一边已经从前台后面走了出来,脸上带着无懈可击的关切神情,做了一个“请”的手势,指向大厅内侧一条铺着柔软地毯的走廊。那姿态,俨然已经将林默视为了一个需要引导和照顾的“患者”。林默站在原地,浑身冰冷。他看着眼前这张亲切微笑的脸,看着那条通往未知深处的走廊,感觉脚下的地面仿佛在旋转。否认苏晴的存在,伪造他的预约信息,将他定位为“病人”……这一切都指向一个更加恐怖的可能性:他们不仅删除了苏晴,现在,他们正试图以同样的方式,将他林默,也从“正常人”的范畴里删除掉,把他变成一个需要被“管理”的“记忆障碍者”。是退缩,还是踏入这显而易见的陷阱?他攥紧了拳头,指甲几乎嵌进肉里。冰冷的愤怒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在胸腔里激烈碰撞。他看到了前台接待员眼底深处那抹难以掩饰的、属于“组织”的冰冷审视。退缩?不,从他踏入这里的第一步起,就已经没有退路了。“好。”林默的声音异常平静,平静得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。他迎着接待员的目光,嘴角甚至扯出一个极其微小的、冰冷的弧度,“带我去见‘我的医生’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