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雾中灯塔

念是逸场雪

皇后码头的木制栈桥伸进维多利亚港,像一根颤巍巍的手指,试探着夜的深度。我踩着高跟鞋走在上面,每一步都发出空洞的回响,像心跳,像倒计时。

八点零三分。我迟到了。

不是因为犹豫——尽管我确实犹豫了整个下午,在宿舍里来回踱步,把那本《睡莲》翻了又合,合了又翻。最后是阿香看不下去了,小声说:“小姐,您若不想去,就不去。”

我说:“我得去。”

我得去,不是为了见他,是为了斩断。斩断三年来那些不肯散去的鬼魂,斩断那些在午夜梦回时啃噬心脏的“如果”。

栈桥尽头的灯塔亮着。不是那种刺眼的光,而是昏黄的、温柔的光,在浓雾里晕开一圈一圈的光晕,像水面的涟漪。雾笛每隔一分钟低鸣一次,声音低沉悠长,像巨兽的叹息。

他站在灯塔的基座旁,背对着我,望着海。没有穿白天的西装,换了一件深色的呢子大衣,肩膀的轮廓在雾里有些模糊。手里夹着一支烟,红色的火星在雾里明灭,像暗夜里的独眼。

我停在十步之外。高跟鞋的声音停了,世界只剩下海浪拍打桩基的哗啦声,和那声永不停歇的雾笛。

“你来了。”他没有回头。

声音穿过雾,有些失真,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。

“我来了。”我说。

他转过身。灯塔的光正好扫过他的脸,一明一暗之间,我看见他嘴角似乎有一丝笑,很淡,很快被黑暗吞没。

“我以为你不会来。”

“我也以为我不会来。”

沉默。雾在我们之间流动,像一道无形的墙,又像一条黏稠的河。远处的天星小轮渡船亮着灯,缓缓驶过,像梦里的萤火虫。

“香港的雾,”他吸了口烟,缓缓吐出,“和上海的不一样。上海的雾是灰的,带着煤烟味。这里的雾是白的,带着海腥味。”

“昆明没有雾。”我说,“只有雨。冬天的雨,很细,很冷,像针。”

“你去过昆明。”是陈述,不是疑问。

“联大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他弹了弹烟灰,“母亲告诉我了。她说你在那里……过得不错。”

过得不错。多轻巧的三个字,掩盖了防空洞的潮湿,掩盖了警报声的尖锐,掩盖了那些散落在山路上的、永远捡不回来的书页。

“顾夫人……还说了什么?”

“她说你长大了。”他终于看向我,目光穿过雾,像两把钝刀,慢慢地、一寸一寸地割开夜色,“她说你现在叫沈念雪,是皇仁书院的助教,教国文,管图书馆。她说你剪了短发,穿阴丹士林的旗袍,走路很快,说话很少。她说你……看起来过得不错。”

每一个“她说”,都像一根针,扎在心上。原来这三年,我的一举一动,都被人看着,记着,汇报着。而我像个傻瓜,以为自己逃得够远,远到可以重新开始。

“她还说了什么?”我的声音在抖。

“她还说,”他走近两步,雾被他的身体搅动,散开,又合拢,“三年前在黄浦江边,她给了你两块玉佩。一块是你的,一块是我的。”

我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那个绸布包。打开,两块羊脂白玉在灯塔的光下泛着温润的光。那抹血沁在昏黄的光里格外刺眼,像一道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。

“在这里。”我把玉佩递过去,“物归原主。”

他没有接,只是看着,看了很久。然后,他抬起手,却不是接玉佩,而是握住了我的手腕。他的手很凉,比玉还凉。

“你知道我母亲为什么要把我的那块给你吗?”

“不知道。”

“因为她想让我死心。”他的声音很轻,却字字清晰,“她想让我以为,你把两块玉佩都带走了,带着我们的信物,远走高飞,再也不会回来。她想让我恨你,忘了你,重新开始。”

我的手在抖,玉佩在掌心微微晃动。

“她差一点就成功了。”他继续说,手指收紧,握得更紧,“我刚到香港的时候,天天喝酒,喝到不省人事。我恨你,恨你为什么不等我,恨你为什么连一面都不肯见,恨你为什么能那么狠心,说走就走,连一个字都不留。”

雾笛又响了。这一次特别近,特别响,震得耳膜发疼。

“直到三个月前,”他的声音低下去,几乎被海浪声吞没,“我母亲病了一场,高烧,说胡话。她在昏迷中一直喊你的名字,喊‘念雪,对不起’。我守在床边,听她断断续续地说,说那封信,说那场交易,说你父亲……”

“别说了。”我闭上眼睛。

“我要说。”他另一只手也握上来,两只手包裹着我的手,包裹着那两块玉佩,“我要说,因为这三年来,我活在一个谎言里。我以为你抛弃了我,我以为你选择了安逸,我以为……你不爱我了。”

眼泪涌上来,我拼命忍住。不能哭,沈念雪,你不能哭。哭了,这三年的坚持就全完了。

“现在我知道了,”他的额头抵上我的额头,呼吸喷在我脸上,滚烫,“你不是不爱,你是不能爱。你不是不想等,你是不能等。你父亲用命换了我全家的命,你用什么?用你一生的幸福?用我们之间所有的可能?”

“逸轩……”

“叫我名字。”他的声音哑了,“三年了,我没听任何人叫过我的名字。他们都叫我顾老师,顾先生,顾少爷。可我只想听你叫我的名字,像从前一样,在沈公馆的梅树下,在西湖的断桥上,在……在那些回不去的日子里。”

“逸轩。”我叫了,声音破碎不堪。

他猛地把我拉进怀里。很用力,用力到骨头都在疼。我的脸埋在他大衣的领口,闻到烟草味,松节油味,还有那种熟悉的、独属于他的气息。

眼泪终于掉下来,无声地,汹涌地,浸湿了他的衣襟。

“对不起,”他在我耳边一遍遍说,“对不起,念儿,对不起。我不知道,我什么都不知道。如果我知道……如果我知道……”

“没有如果。”我推开他,力气大得自己都吃惊,“知道了又能怎样?你能让你父亲活过来吗?能让我父亲活过来吗?能让那场雪没下过吗?能让那颗子弹没打中你吗?”

他僵住了,手还停在半空,像一尊突然冻住的雕塑。

“都不能。”我擦掉眼泪,把玉佩塞进他手里,“所以,就这样吧。你做你的顾老师,我做我的沈助教。香港很大,皇仁书院很小,但我们……可以当作不认识。”

“你做不到。”他盯着我,眼睛在雾里亮得吓人,“我也做不到。”

“那你想怎样?”我笑了,笑得眼泪又掉下来,“私奔?去英国?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,假装那场雪没下过,假装我们的父亲没死,假装我们不是表兄妹?”

最后三个字说出来时,世界忽然安静了。雾笛停了,海浪也停了,连心跳都停了。

他看着我,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,最后只剩下惨白。

“你……知道了?”

“我父亲的信里,写得很清楚。”我转过身,背对着他,望着漆黑的海面,“我生母是婉如,你母亲是婉容。所以,我是你表妹。从血缘上说,我们是这世上,最不该在一起的人。”

沉默。漫长的,死一样的沉默。

只有雾在流动,无声地,无情地,填满我们之间的空隙。

“我不在乎。”他终于开口,声音像从很远的地底传来。

“我在乎。”我说,“我父亲在乎,你母亲在乎,这个世道在乎。我们可以假装不在乎,可那些死去的人呢?那些为我们死去的人,他们在天上看着,能不在乎吗?”

我想起父亲躺在棺材里的脸,那么平静,那么安详。他用命换来的,不是我和顾逸轩的爱情,是我的生路,是顾家的生路。如果他知道,我用这条生路,去走一条注定毁灭的路,他会不会后悔?后悔用命,换了一个不懂事的女儿?

“念儿……”

“别叫我念儿。”我打断他,“沈念雪已经死了,死在三年前上海那场雪里。现在的我,只是皇仁书院的一个助教,一个……想过太平日子的普通人。”

“你不是普通人。”他走到我面前,强迫我看着他的眼睛,“你是沈念雪,是那个在西湖边写诗的女孩,是那个在沈公馆梅树下说‘等我长大了,要去欧洲看油画’的女孩,是那个……我爱了七年,等了三年,找了一辈子的女孩。”

七年。原来已经七年了。从十六岁到二十三岁,从上海到香港,从生到死,又从死到生。

“可那个女孩已经长大了。”我听见自己的声音,冷静得可怕,“她知道了这世上有些事,比爱情重要。比如责任,比如道义,比如……对得起那些为我们死去的人。”

灯塔的光又一次扫过来。这一次,我看清了他的脸。眼角有泪,很细的一行,顺着脸颊滑下来,消失在衣领里。

他哭了。顾逸轩,那个永远从容、永远温和、永远把情绪藏在微笑后面的顾逸轩,哭了。

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,狠狠拧紧,疼得喘不过气。

但我没有动,没有擦他的眼泪,没有说一句安慰的话。我只是站着,像一尊石像,看着他在我面前,一点点碎掉。

“好。”他终于开口,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,“我明白了。”

他后退一步,两步,退到灯塔的光晕之外,退进浓雾里。身影越来越模糊,最后只剩下一个轮廓,像水墨画里那些淡到几乎看不见的远山。

“这块玉佩,”他举起属于他的那块,那抹血沁在昏黄的光里像一滴凝固的血,“我留着。不是为纪念什么,是为提醒自己——这世上有一种爱,叫到此为止。”

他转身,走进雾里。脚步声很轻,很快被海浪声吞没。

我站在原地,手里还攥着属于我的那块玉佩。玉是温的,带着我的体温,可我觉得冷,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冷。

雾笛又响了。这一次特别凄厉,像某种受伤的野兽,在黑暗里绝望地哀嚎。

我走到栈桥边,望着漆黑的海面。海水在灯塔的光下泛着细碎的波光,像撒了一地的碎玻璃。远处九龙半岛的灯火,在雾里晕成一团团模糊的光晕,像哭花了的妆。

我想起莫奈的《睡莲》。那些浮在水面的花,那些模糊的倒影,那些分不清是真是幻的光与色。

顾逸轩说得对,莫奈在寻找完美。他找了一辈子,画了一辈子,到最后眼睛瞎了,世界变成一片模糊的光影,他还在画。

他找到完美了吗?没有。

可他找到了意义——在寻找的过程中,在那些稍纵即逝的、无法把握的、永远在变化的“印象”里。

我和顾逸轩呢?我们找到了什么?

找到了一个无法跨越的血缘,找到了一场无法挽回的死亡,找到了一个注定无解的结局。

但我们也找到了——在那个下雪的上海,在那个开满三角梅的昆明,在这个雾气弥漫的香港,在那个永远回不去的、叫“爱情”的瞬间。

够了。

雾越来越浓,浓到几乎看不见灯塔的光。我摊开手掌,让玉佩躺在掌心。羊脂白玉在黑暗里泛着微弱的、固执的光,像暗夜里最后一点萤火。

然后,我抬起手,用尽全身力气,把玉佩扔进了海里。

很轻的一声“噗通”,像一滴眼泪掉进海里,瞬间被海浪吞没,了无痕迹。

物归原主。我的还给海,他的还给他。从此两清,各不相欠。

我转身,沿着栈桥往回走。高跟鞋敲在木板上,声音空洞,孤单,像一个人的心跳,也像一个人的葬礼。

走到码头时,雾稍微散了点。我看见一辆电车叮叮当当地驶过,车窗里透出温暖的光,乘客的影子在光里晃动,像皮影戏。

一个卖馄饨的小摊还没收,锅里冒着热气,香气飘过来,混着海腥味,形成一种奇特的、属于香港的味道。

老板娘看见我,招呼道:“小姐,食碗馄饨啦,暖暖身。”

我走过去,在简陋的木凳上坐下。馄饨很快端上来,清汤,撒着葱花和虾皮,热气腾腾。

我舀起一个,送进嘴里。烫,鲜,一直暖到胃里。

“小姐一个人啊?”老板娘闲闲地问。

“嗯,一个人。”

“香港好地方啦,太平。”她一边擦桌子一边说,“比打仗的地方好多啦。”

是啊,太平。没有枪声,没有警报,没有防空洞,没有散落的书页。

只有雾,只有海,只有霓虹灯,只有这碗热馄饨。

和一颗,终于死了心的心。

吃完馄饨,我付了钱,往书院走。街道很安静,偶尔有晚归的黄包车跑过,车夫的喘息声在夜里格外清晰。

经过圣约翰教堂时,钟声敲响了。十下,悠长,庄严,像在为谁送葬。

我在教堂门口停下。门开着,里面点着蜡烛,一排一排,像地上的星星。有信徒跪在长椅上祈祷,背影虔诚而孤单。

我走进去,在最后一排坐下。烛光跳跃,在彩绘玻璃上投下斑斓的光影。空气里有淡淡的蜡油味,和一种更淡的、属于时间的尘埃味。

我闭上眼,没有祈祷。只是坐着,听着自己的呼吸,一下,一下,像潮汐,来了又去,去了又来。

不知过了多久,有人在我身边坐下。我没有睁眼,但我知道是谁。

“我跟着你回来的。”顾逸轩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,很轻,“我怕你想不开。”

“我不会。”我说,“我答应过我父亲,要活下去。”

“那就好。”

沉默。烛火噼啪作响,远处传来隐隐的圣歌声,是晚祷结束了。

“那块玉佩,”他忽然说,“我扔了。”

“我也扔了。”

“扔了好。”他顿了顿,“干净。”

是啊,干净。像那场雪,化了,渗进土里,了无痕迹。像那点光,灭了,散在风里,无影无踪。像那场爱,死了,埋在心底,再也不会发芽。

“以后,”他说,“在书院见到,我会叫你沈小姐。”

“好。”

“你会叫我顾老师。”

“好。”

“我们会是……同事。”

“好。”

一问一答,像在签订一份契约,一份关于遗忘、关于疏离、关于从此是路人的契约。

“我走了。”他站起来。

“再见。”

“再见。”

脚步声响起,渐渐远去,消失在教堂门外。我没有回头,没有睁眼,只是坐着,听着烛火噼啪,听着自己的心跳,听着这个没有雪、也没有他的,漫长而寂静的夜晚。

不知过了多久,我也站起来,走出教堂。雾已经散了,月亮出来了,很圆,很亮,照在维多利亚港上,照出一片银光粼粼的海。

像雪。

但不是雪。

香港没有雪。以后也不会有了。

我抬起头,看着月亮。月光很冷,洒在脸上,像一场无声的、温柔的雪。

而我知道,从今往后,我生命里所有的雪,都下完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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