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维多利亚港的晨雾

念是逸场雪

西洋美术史的教室在书院西翼二楼,窗外是成排的凤凰木。十一月的香港,凤凰花早已谢了,只剩下一树墨绿的羽状复叶,在晨风里轻轻摇晃。

我抱着教案站在走廊尽头,看着那扇深棕色的木门。门牌上钉着铜质的铭牌:“美术史教室——Mr. Koo”。

Koo,顾。

手指不自觉地收紧,教案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。晨光从走廊尽头的彩绘玻璃窗透进来,在地板上投下斑斓的光影,红、蓝、绿,像打翻了的调色盘。

“沈小姐?”

我转过身。说话的是个金发碧眼的中年男人,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画册。

“史密斯先生,”我欠身,“早。”

“你也来听顾的课?”他笑着推开门,“进来吧,他今天讲印象派,值得一听。”

教室里已经坐了十几个学生,有华人,也有洋人,女孩子穿着及膝的百褶裙和白衬衫,男孩子则是深色的校服。他们看见我,好奇地打量几眼,又低头窃窃私语。

我在最后一排的角落坐下。讲台上没有人,只有一块巨大的黑板,上面用粉笔画着一幅速写——是塞纳河畔的风景,笔触松散,光影朦胧,典型的莫奈风格。

铃响了。

脚步声从门外传来,不疾不徐,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。门开了,一个人走进来。

他穿着灰色的法兰绒西装,没有系领带,白衬衫的领口随意敞开。头发比三年前短了些,梳得很整齐,露出光洁的额头。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,镜片后的眼睛——那双我曾经在梦里见过无数次的眼睛——正专注地看着手里的讲义。

他走上讲台,放下讲义,抬头扫视教室。目光从我脸上掠过,没有任何停留,像看一个陌生人。

心脏停跳了一拍,然后疯狂地擂动起来。我低下头,假装翻教案,手指却抖得厉害,纸页哗啦作响。

“早上好。”他的声音响起来,比记忆中低沉了些,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温润,“今天我们要谈的,是光。”

他在黑板上写下“Impressionism”,然后转身,取下眼镜,用袖口擦了擦镜片。这个动作太熟悉了——三年前在沈公馆的书房里,他也是这样,一边擦眼镜,一边听我背《楚辞》,背错了也不生气,只是笑着说:“别急,慢慢来。”

“1874年,巴黎,”他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,“一群被官方沙龙拒之门外的画家,在摄影师纳达尔的工作室举办了一场展览。莫奈展出了一幅画,叫《印象·日出》。一个评论家嘲讽他们,说这不过是些‘印象’罢了。没想到,这个词成就了一个时代。”

他打开幻灯机,墙上投出那幅著名的画。晨雾中的勒阿弗尔港,水面泛着淡紫和橙红的光,太阳是一个模糊的橙黄色圆点,像没有完全化开的蛋黄。

“看,”他的手指点在画面上,“没有清晰的轮廓,没有明确的线条。只有光,只有色彩,只有瞬间的感受。莫奈说,他要画的不是物体本身,而是物体在光中的样子。”

学生们静静听着。阳光从窗外照进来,在他身上镀了一层金边。灰尘在光柱里飞舞,像细碎的雪。

不,这里没有雪。香港的十一月,温暖如春。

“印象派的画家们相信,”他继续说,声音里有一种奇特的感染力,“没有永恒不变的‘真实’。早晨的光,中午的光,傍晚的光,照在同一座草垛上,就是三幅完全不同的画。所以莫奈会画二十几幅《干草堆》,几十幅《睡莲》。他不是在重复,他是在捕捉——捕捉光在时间里的流动,捕捉那一刻稍纵即逝的‘印象’。”

那一刻稍纵即逝的“印象”。

像什么?像上海那场雪?像雪中那个穿月白长衫的背影?像黄浦江上那点微弱的光?

那些,是不是也只是我生命里,一些稍纵即逝的“印象”?时间久了,光变了,色彩淡了,轮廓模糊了,最后只剩下一些朦胧的、不确定的、无法言说的感受?

“沈小姐?”

我猛地抬起头。教室里所有人都看着我。顾逸轩站在讲台前,手里拿着一支粉笔,正温和地望着我。

“沈小姐对印象派有什么看法?”他问。

我站起来,腿有些发软。十几双眼睛盯着我,有好奇,有探究,有等着看笑话的。

“我……”我清了清嗓子,“我认为,印象派最动人的地方,不是技巧,是态度。他们承认世界的不可把握,承认‘真实’的不可抵达。但他们没有放弃,而是用画笔,一遍遍地、固执地,去接近那个永远在变化、永远在逃逸的‘真实’。”

他看着我,镜片后的眼睛深得像海。有那么一瞬间,我似乎看见那海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,很快又消失了。

“说得很好。”他点点头,示意我坐下,“这让我想起中国画里的‘写意’。苏东坡说:‘论画以形似,见与儿童邻。’东西方的艺术家,在某个层面上,达到了奇妙的共鸣——他们都明白,重要的不是‘像’,而是‘神’。”

他转过身,在黑板上写下两个词:Appearance(表象),Essence(本质)。

“印象派画表象,中国画写本质。可表象和本质,真的能分开吗?”他放下粉笔,拍了拍手上的灰,“我们活在一个表象的世界里。我们看到的光,听到的声音,触摸到的温度——这些都是表象。但我们又相信,在这些表象之下,有什么更本质的东西存在着。艺术,就是在这两者之间,架一座桥。”

他顿了顿,目光又一次落在我脸上。这一次,停留得久了些。

“可有时候,”他的声音轻下来,像自言自语,“桥会断。表象和本质,会彻底分离。那时候,我们该怎么办?”

教室里一片寂静。有学生举起手,他摆摆手,示意下课。

学生们陆续离开。我收拾教案,故意放慢动作。史密斯先生走过来,拍拍顾逸轩的肩:“讲得好,顾。尤其是最后那个问题——桥断了怎么办?我今晚要睡不着了。”

“抱歉,”顾逸轩笑了笑,“我只是……一时感慨。”

“感慨好,艺术家就该多感慨。”史密斯先生大笑,抱着画册出去了。

教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。

我抱着教案,走到门边。手放在门把上,却怎么也拧不开——不,是不敢拧开。我怕一转身,就会看见他站在我身后,用那双熟悉的眼睛看着我,问:“念儿,是你吗?”

“沈小姐。”

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。很近,就在三步之外。

我转过身。他站在讲台边,正在收拾讲义,动作很慢,很仔细,一张一张地理齐。

“顾老师,”我说,声音平静得自己都惊讶,“今天的课很精彩。”

“谢谢。”他没有抬头,“听说你是新来的国文助教?”

“是。”

“国文和美术,隔得很远。”

“不远。”我说,“都是艺术,都是表达。”

他终于抬起头,看着我。阳光从侧面照过来,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。三年,不长,也不短。足够让一个少年长成男人,让眼角的细纹加深,让眼神里的清澈沉淀成深不见底的复杂。

“沈小姐以前在哪里读书?”他问,语气是寻常的寒暄。

“上海。后来去了昆明,西南联大。”

“联大,”他点点头,“好学校。闻一多先生,陈寅恪先生,都在那里。”

“顾老师认识他们?”

“久仰大名。”他将讲义夹进文件夹,“沈小姐一个人来香港?”

“还有一个丫鬟。”

“家人呢?”

“都不在了。”

他的手顿了一下,文件夹的金属扣发出轻微的咔哒声。

“抱歉。”

“没什么。”我说,“这世道,家破人亡的,不止我一个。”

沉默。灰尘在阳光里飞舞,凤凰木的影子在窗外摇晃。远处传来电车的叮当声,码头轮船的汽笛声,还有小贩隐约的叫卖。

香港的声音。繁华的,热闹的,与世隔绝的声音。

“沈小姐住哪里?”他又问。

“书院宿舍。”

“习惯吗?”

“习惯。”

一问一答,像两个陌生人,在履行某种社交礼仪。可我知道,不是的。他的每一个问题,我的每一个回答,底下都藏着千言万语,藏着三年的风雪,藏着那些没说出口的、永远也不能说出口的话。

“顾老师呢?”我听见自己问,“一个人在香港?”

“和我母亲一起。”

“顾夫人……身体好吗?”

“还好。”他终于看向我,眼神里有种我看不懂的东西,“年纪大了,总是有些小毛病。但她很坚强。”

我想起三年前,在黄浦江边,那个穿着深灰色大衣、对我深深鞠躬的女人。想起她递给我的那个油纸包,想起她信上那句“缘尽于此”。

“那就好。”我说。

又一阵沉默。这次,他没有再找话题。只是站在那儿,看着我,像在打量一件陌生的艺术品,试图从笔触、色彩、构图中,读出创作者的意图。

可他读不懂。因为连我自己,都读不懂自己了。

“那我先走了,”我说,“还有课。”

“好。”

我拧开门,走出去。走廊里空荡荡的,只有我的脚步声,一下,一下,敲在磨石子地板上,发出空洞的回响。

走到楼梯口时,我忍不住回头。

他还站在教室门口,手里拿着文件夹,望着我的方向。阳光从他身后的窗户照进来,给他镀上一层模糊的光晕,像印象派画里那些朦胧的、没有轮廓的人影。

然后,他转身,走进了教室。

门关上了。

那天下午,我在图书馆整理新到的书。是陈先生从英国订购的一批艺术史著作,有厚厚的画册,也有精装的理论书。

我按照分类号,一本本上架。到“印象派”那一栏时,手停住了。

最外面那本书的书脊上,印着“Monet: The Water Lilies”(莫奈:睡莲)。我抽出来,翻开。

满页的睡莲。粉的,紫的,白的,浮在暗绿的水面上,光影交错,倒影模糊,分不清哪里是花,哪里是水,哪里是天。

莫奈晚年,在吉维尼的花园里,画了上百幅睡莲。那时他的眼睛已经快瞎了,白内障让世界变得模糊,色彩变得怪异。可他还在画,一遍遍地画,画那些在光里融化、在水里荡漾、在记忆里变幻的睡莲。

他说:“我终于找到了,我想要的东西——水的幻象,光的幻象,一个没有边际的幻象。”

没有边际的幻象。

像什么?像爱情?像记忆?像那些我们以为抓住了、摊开手却发现什么都没有的瞬间?

“沈小姐对莫奈也感兴趣?”

我手一抖,书差点掉在地上。顾逸轩站在书架的另一头,手里拿着几本书,正看着我。

“只是……随便翻翻。”我把书放回书架。

他走过来,抽出那本《睡莲》,随手翻了几页。“莫奈画睡莲画了二十多年。同一片池塘,同一个角度,画了几百次。别人问他为什么不换个题材,他说:‘我在寻找完美。’”

“找到了吗?”

“没有。”他合上书,“但寻找的过程,就是意义。”

他把书递给我:“这本书的插图很好。你可以借回去看。”

“谢谢。”

我接过书,指尖碰到他的手指。很短暂的一触,却像被烫到一样,猛地缩回。书掉在地上,发出沉闷的响声。

我们都蹲下去捡。手又一次碰到一起。这一次,他没有立刻收回,而是握住了那本书的另一端。

我们蹲在书架之间狭窄的过道里,脸离得很近,近得能看清他睫毛的弧度,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、混合着松节油和纸张的味道。

是油画颜料的味道。他还在画画。

“顾老师还画画吗?”我听见自己问。

“偶尔。”他说,声音很低,“你呢?还……写诗吗?”

三年前,在西湖边,他为我画素描,我为他写诗。诗很短,只有四句,写的是断桥的残雪。他说要谱成曲,可后来,曲没谱成,诗也丢了。

“不写了。”我说。

“为什么?”

“写诗需要一颗干净的心。”我站起来,腿有些麻,“我的心,已经不干净了。”

他也站起来,比我高出一个头。阳光从高处的窗户斜射进来,在他脸上投下书架的影子,一条一条,像牢笼的栅栏。

“这世上,没有谁的心是彻底干净的。”他说,目光落在我脸上,深得像要把我看穿,“尤其是经历过……一些事之后。”

我知道他在说什么。那些事——上海的雪,沈公馆的梅,黄浦江上的光,还有他肩上那颗子弹,我父亲那口薄棺。

那些事,把我们的心,都弄脏了。

“顾老师,”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,“我还有事,先走了。”

“沈小姐。”他叫住我。

我停住脚步,没有回头。

“香港很小,”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“小到抬头不见低头见。如果我们注定要在这里共事,也许……可以做朋友。”

朋友。

多轻巧的词。轻巧到可以抹去所有的过往,所有的风雪,所有的生离死别。

“好。”我说,“做朋友。”

我抱着那本《睡莲》,走出图书馆。夕阳正好,把书院的红砖墙染成金红色。操场上还有学生在打板球,白色的球在空中划出弧线,落在绿茵上,弹起,又落下。

一切都很平静,很美好。

只有我知道,那本《睡莲》的书页间,夹着一张小小的纸条。是刚才蹲下捡书时,他塞进我手里的。

我走到无人的角落,打开纸条。上面只有一行字,钢笔字,力透纸背:

“今晚八点,皇后码头,灯塔下。”

没有落款。

但我认得那字迹。三年前,他写给我的信,也是这样的字迹。他说:“念儿,等我。我一定会回来。”

他没有回来。

而我,也没有等。

我把纸条揉成一团,想扔掉,手却停在半空。最后,还是展开,抚平,夹进那本《睡莲》里。

夕阳沉下去了。维多利亚港亮起灯火,一点一点,连成一片,像倒置的星空。

今晚八点,皇后码头,灯塔下。

我去,还是不去?

风吹过来,带着海水的咸腥,和远处太平山顶的雾。

雾很大,锁住了山,锁住了海,锁住了这座城市。

也锁住了,那个我本该忘记、却从未忘记的人。

和那颗,明知不该去、却还是想去看看的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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