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雾锁香港

念是逸场雪

民国二十九年冬,昆明。

空袭警报响起来时,我正坐在教室里抄笔记。朱自清先生的《中国新文学研究》讲到一半,粉笔停在黑板上,留下一个苍白的顿点。

“躲警报——”先生的声音很平静,像在说“下课了”。

学生们熟练地收起书本,没有惊慌,没有推搡,排着队从后门出去。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七次了。日本人的飞机从越南起飞,越过边境,轰炸昆明的机场、铁路、还有——不知为何——联大的校舍。

我们往城外跑。学校在北郊的山上挖了防空洞,简陋,潮湿,但能保命。林薇跑在我身边,怀里还抱着那本《魏晋南北朝史》,书页在奔跑中哗啦作响。

“你的《楚辞》!”她喊。

我低头,才发现手里的《楚辞》快散了,线装的书脊裂开,纸页飞出来,被风卷着,像白色的蝴蝶。我蹲下去捡,林薇拉我:“别捡了!书要紧还是命要紧?”

“都要紧。”

我把散落的纸页胡乱塞进怀里,跟着人群继续跑。天空是铅灰色的,云层压得很低,远处传来沉闷的轰鸣,像夏日午后的雷,却又连绵不绝。

防空洞里已经挤满了人。煤油灯在壁上投下昏黄的光,照着学生们一张张年轻而疲惫的脸。有人点起蜡烛看书,有人低声讨论问题,还有人干脆靠着洞壁睡着了,发出轻微的鼾声。

空气混浊,混合着泥土、汗水和煤油的气味。我找了个角落坐下,从怀里掏出那些散落的书页。是《九章·涉江》:

“入溆浦余儃徊兮,迷不知吾所如。

深林杳以冥冥兮,猿狖之所居。

山峻高以蔽日兮,下幽晦以多雨。

霰雪纷其无垠兮,云霏霏而承宇。”

霰雪纷其无垠兮。

我盯着这行字,眼前又浮现出上海那场雪。雪落在沈公馆的庭院,落在黄浦江面,落在那个穿月白长衫的人的肩头。然后,血渗出来,在雪地上开出一朵凄艳的红梅。

三年了。那场雪在我记忆里下了三年,从未停过。

洞外传来爆炸声,很远,闷闷的,像谁在捶打大地。洞壁簌簌落下尘土,蜡烛的火苗剧烈摇晃。有女生小声啜泣,很快被同伴低声安慰。

“应该炸的是机场,”周明远推了推眼镜,侧耳听了一会儿,“听声音在城南。”

陆婉如坐在他对面,借着烛光补口红。小圆镜里映出她平静的脸,补妆的手很稳,一点没抖。

“婉如姐真是,”一个男生打趣,“躲警报还不忘美。”

“你懂什么,”陆婉如合上粉盒,“万一死了,也得死得体面。”

大家笑起来,笑声在防空洞里回荡,有点干,有点涩,却冲淡了恐惧。

警报解除时,天已经黑了。我们走出防空洞,外面飘着细雨,不是雪,昆明的冬天很少下雪。雨丝很细,凉凉地贴在脸上,像眼泪。

校舍没有被炸,但附近的一片民房起了火。火光映红了半边天,救火车的铃声响得急促,人们在火光里奔忙,影子被拉得很长,扭曲得像鬼魅。

我们默默看着。没有人说话。这样的场景,看多了,也就麻木了。

回城的路上,林薇忽然说:“念雪,我想去香港。”

我转过头看她。烛光下,她的脸很苍白,眼睛却亮得异常。

“为什么?”

“我叔叔在香港,”她说,“在一家报馆做事。他写信来,说香港现在很安全,英国人的地盘,日本人不敢动。还说,那边缺人手,尤其缺懂英文的。”

雨下大了,打在伞面上噼啪作响。我握紧伞柄,指节发白。

“联大的课……”

“不念了。”她摇头,声音很轻,却很坚定,“念了又能怎样?等毕业了,去哪里?做什么?这仗,不知道要打到哪年哪月。我不想等了。”

她看着我,眼睛里有种我从未见过的决绝:“念雪,你跟我一起去吧。你英文好,国文更好,到了香港,一定能找到事做。总比在这里,天天躲警报,不知道哪天就……”

她没有说下去。但我知道后面是什么——不知道哪天就死了,像那些在火光里化为灰烬的民房,像那些散落在防空洞外的、永远捡不回来的书页。

“让我想想。”我说。

“好,”她握住我的手,她的手很凉,“三天后,我叔叔的朋友有船从海防去香港。如果你想好了,我们在码头见。”

那夜,我失眠了。

厢房里很冷,昆明没有取暖的设备,被子又薄又硬。我披衣起来,点亮油灯,打开抽屉最底层。

两块玉佩,一封信,一张染血的素描,还有那块停了的怀表。

我拿起怀表,打开表盖。照片还在,边缘那抹暗红已经发黑,像干涸的血痂。我轻轻抚过照片上那张脸——那真的是我吗?那个望着西湖、笑得无忧无虑的女孩,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。

婉容的信很短,短得像告别。她说逸轩在英国,她说她一切安好,她说“谨言慎行,专心向学”。

可是学什么呢?学《楚辞》?学《魏晋南北朝史》?学这些,能救中国吗?能让我吃饱穿暖吗?能让我不再梦见那场雪吗?

我不知道。

窗外传来笛声。还是《梅花三弄》,吹笛的人不知疲倦,夜夜吹,夜夜吹,吹了三年。我有时想,他是不是也和我一样,心里有一场下不完的雪,所以只能用笛声,一遍遍凭吊?

天亮时,我做了一个决定。

去香港。不是跟林薇去,是自己去。不去投奔谁,不去找谁,只是去。去一个没有警报声的地方,去一个可以睡个安稳觉的地方,去一个——也许可以重新开始的地方。

我收拾行李。东西很少,几件换洗衣服,几本书,父亲的信和玉佩,还有那块怀表。阿香的红眼圈又肿了,这次我没有劝她留下。

“小姐去哪里,我就去哪里。”她哭着说,“老爷不在了,我只有小姐了。”

“此去凶险,”我给她擦眼泪,“可能再也回不来了。”

“不怕。”她摇头,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,“跟着小姐,去哪儿都不怕。”

我抱住她。这个从小陪我长大的丫头,如今是我唯一的亲人了。

去跟闻先生辞行时,他正在书房里写东西。煤油灯的光很暗,照着他鬓角的白发,又多了许多。

“决定了?”他没有抬头。

“决定了。”

“也好。”他放下笔,从抽屉里取出一封信,“我在香港有个老朋友,在皇仁书院教书。你拿着这封信去找他,兴许能帮上忙。”

“谢谢先生。”

“不用谢我。”他看着我,眼神复杂,“念雪,你是个聪明的孩子,有才华,也有风骨。这很好,但到了香港,记住——少说话,多观察。那里是英国人的地盘,也是各方势力的角斗场水比昆明深得多。”

“我记住了。”

他站起来,走到窗前。窗外,天刚蒙蒙亮,细雨还在下。

“我有时候想,”他缓缓说,“我们这些人,教了一辈子书,写了一辈子文章,到底有什么用?日本人的飞机一来,什么都炸没了。学生们学了一肚子学问,却连个安身立命的地方都找不到。”

“先生——”

“可又一想,”他转过身,眼睛里有种固执的光,“如果连我们都不教了,不写了,不学了,那中国就真的完了。学问炸不死,文化炸不垮。只要还有一个学生在读书,还有一个先生在教书,中国,就还有希望。”

他拍拍我的肩:“去吧。无论到哪里,别丢了书,别丢了笔,别丢了心里的那点光。”

我深深鞠躬,眼泪差点掉下来。

走出院子时,桂花已经谢了,枝头只剩下残蕊,香气却还在,淡淡的,执拗的,像某种不肯散去的魂灵。

林薇在码头等我。她只带了一个小箱子,穿着新做的阴丹士林旗袍,头发仔细地梳过,还抹了一点口红。

“你真要跟我去?”她看着我身后的阿香。

“是。”我说,“但到了香港,我们各走各路。”

她愣了一下,然后笑了:“也好。人各有志。”

船是小火轮,挤满了逃难的人。甲板上堆满了行李,鸡笼鸭笼散发出刺鼻的气味。孩子哭,大人骂,一片混乱。

船开了。昆明在晨雾中渐渐远去,青灰色的山峦,铁皮屋顶的校舍,翠湖残败的荷叶,都成了模糊的背景,然后消失在水汽里。

林薇靠着船舷,忽然低声唱起歌。是联大学生们常唱的那首《毕业歌》:

“同学们,大家起来,

担负起天下的兴亡!

听吧,满耳是大众的嗟伤!

看吧,一年年国土的沦丧!”

起初只有她一个人唱,渐渐地,有人跟着哼。甲板上安静下来,只有发动机的轰鸣,和这断断续续的、不成调的歌声。

唱到最后一句“我们要做主人去拼死在疆场,我们不愿做奴隶而青云直上”时,很多人都哭了。

包括我。

船出滇池,入金沙江,一路向东。山越来越矮,水越来越浑,天气越来越暖。过了梧州,换上大船,驶向珠江口。

香港出现在视野里时,是一个雾蒙蒙的早晨。

密密麻麻的高楼从海面升起,尖顶的教堂,圆顶的银行,还有远处太平山顶那些殖民风格的小楼。海面上泊着各国的轮船,悬挂着米字旗、星条旗、太阳旗。汽笛声此起彼伏,码头上人来人往,穿着西装洋裙的,穿着短衫布裤的,还有包着头巾的印度巡捕。

这里没有战争的痕迹。至少表面上看没有。

霓虹灯在白天也亮着,广告牌上画着金发碧眼的女郎,咖啡馆里飘出浓郁的香气,电车叮叮当当地驶过,穿旗袍的太太牵着卷毛狗,慢悠悠地散步。

像另一个世界。一个精致、繁华、醉生梦死的世界。

我和林薇在码头分手。她拥抱我,很用力。

“保重。”

“你也是。”

她提起箱子,汇入人流,很快就不见了。阿香紧紧跟在我身边,小声问:“小姐,我们现在去哪儿?”

“先找个地方住下。”

我在湾仔找了间小旅馆,阁楼,只有一扇天窗,但便宜。老板娘是上海人,听说我乡音,格外热情。

“小姑娘一个人来香港?投亲?”

“嗯。”

“投亲好,投亲好。”她一边登记一边说,“这世道,还是香港太平。日本人?不敢来的,英国人的地盘嘛。”

我不敢多说,交了定金,上了阁楼。房间很小,只放得下一张床,一张桌子。但从天窗看出去,能看见一角海,和更远处太平山顶的雾。

雾很大,锁住了山,锁住了海,锁住了这座城市。

也锁住了,那些我不想记起、却从未忘记的过往。

三天后,我按闻先生给的地址,找到了皇仁书院。

学校在半山,红砖的建筑,爬满了常青藤。操场上有学生在打板球,白色制服在绿茵场上跑动,像一群翩翩的蝴蝶。

门房是个广东老人,听我说找陈子昂先生,上下打量了我几眼。

“陈先生在上课,你等等。”

我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。墙上挂着历任校长的画像,都是英国人,穿着黑袍,表情严肃。玻璃柜里陈列着奖杯,板球的,游泳的,还有辩论赛的。

这里和联大,是两个世界。

脚步声响起。一个穿灰色长衫的中年男人走过来,戴着金丝眼镜,手里拿着教案。

“是沈念雪同学?”

“陈先生好。”

他带我进了办公室。房间不大,但整洁,书架上摆满了中英文书籍,窗台上有一盆兰花,开得正好。

“一多兄在信里说了你的事。”他泡了茶,是英式红茶,加奶加糖,“你的国文底子好,英文怎么样?”

“能读,能写,口语……一般。”

“够了。”他点点头,“书院缺一位国文助教,兼管图书馆。薪水不高,但供食宿。你愿意吗?”

“愿意。”我说,“谢谢陈先生。”

“不用谢我,”他笑了笑,笑容里有种文人特有的清高,“一多兄托付的人,错不了。只是——”他顿了顿,“在这里做事,有几点要记住。”

“您说。”

“第一,少谈国事。尤其是中日之间的事。这里是英国殖民地,政治敏感。第二,书院的学生,非富即贵,大多是本地望族或南洋侨商的子弟,与他们相处,分寸要把握好。第三……”

他看着我,眼神很锐利:“无论你过去经历过什么,在这里,都只是沈念雪,皇仁书院的助教。明白吗?”

“明白。”

“好。”他站起来,“宿舍在书院后面,我带你去。”

宿舍是幢两层小楼,我住二楼尽头,房间比旅馆大,有书桌,有衣柜,还有一个小小的阳台。从阳台看出去,能看见维多利亚港,海水是深蓝色的,轮船像玩具一样缓缓移动。

阿香高兴极了,忙着打扫布置。我把行李箱放好,取出父亲的照片,摆在书桌上。

照片是很多年前的了,父亲穿着长衫,站在沈公馆的庭院里,身后是那株老梅。他笑着,笑得很温和,眼里有光。

“父亲,”我轻声说,“我到香港了。这里没有雪,也没有警报声。您可以放心了。”

窗外传来钟声,是圣约翰教堂的钟。一声,一声,悠长,庄严,像在宣告一个新时代的开始,又像在为一个旧时代送葬。

晚上,陈先生请我在学校食堂吃饭。菜是粤菜,清淡,精致,和昆明那些泼辣的辣子、咸菜截然不同。

席间,他递给我一份名单:“这是你要协助的几位老师。这位是教英国文学的史密斯先生,这位是教历史的王博士,这位是教地理的……”

我的目光停在一个名字上:

“顾逸轩,教西洋美术史,兼任学生艺术社团指导。”

手指一颤,筷子掉在桌上,发出清脆的响声。

“怎么了?”陈先生问。

“没、没什么。”我捡起筷子,手在抖,“这位顾老师……也是新来的?”

“来了半年了。”陈先生说,“剑桥毕业的,年轻,但有才华。学生们很喜欢他。”

“他……教得怎么样?”

“不错。”陈先生看了我一眼,“沈小姐认识顾老师?”

“不,不认识。”我低下头,盯着碗里的米饭,“只是……名字有点耳熟。”

“顾家是香港的望族,做船运的。顾逸轩是顾家的三少爷,本来该继承家业的,却偏偏喜欢教书。”陈先生笑了笑,“不过人各有志,勉强不来。”

米饭在嘴里,忽然没了味道。我机械地咀嚼,吞咽,食不知味。

顾逸轩。他也在香港。在皇仁书院教书。教西洋美术史。

世界真小。小到从上海到昆明,从昆明到香港,走了几千里,绕了一个大圈,又回到了原点。

不,不是原点。是另一个起点。一个更复杂、更危险、更无法预知的起点。

晚饭后,我回到宿舍。阿香已经睡了,发出均匀的呼吸声。我站在阳台上,看着维多利亚港的夜景。

霓虹倒映在海里,流光溢彩,像打翻了的调色盘。远处九龙半岛的灯火,近处皇后大道的车流,还有天星小轮渡船上的灯光,交织成一片璀璨的光海。

这里没有雪,没有警报,没有防空洞,没有散落的书页。

这里只有繁华,只有太平,只有醉生梦死。

可我却感到一种比在昆明时更深的寒冷。那寒冷从心底升起来,顺着脊椎往上爬,冻僵了四肢,冻僵了血液,冻僵了所有的念想。

我回到房间,打开行李箱,取出那两块玉佩。

在灯光下,玉佩泛着温润的光。那抹血沁还在,深红,刺眼,像一道永远不会愈合的伤疤。

我拿起属于我的那块,握在掌心。玉是温的,带着我的体温。另一块,属于他的那块,我轻轻放在桌上。

两块玉佩,并排躺着。雕工一样,质地一样,连那并蒂莲弯曲的弧度都一样。

本该是一对。

本该在一起的。

可现在,一块在我手里,一块在抽屉里。而那个该戴着另一块玉佩的人,就在这所书院里,在某个我不知道的教室,教着我不知道的课,过着我不知道的生活。

窗外的钟声又响了。十下,悠长,沉重。

我吹熄灯,在黑暗里躺下。眼睛睁着,看着天花板。月光从天窗漏进来,在地上投下一方苍白的光。

像雪。

像那场下在上海,下在记忆里,下了三年,从未停过的雪。

而明天,我要去见一个我本该忘记、却从未忘记的人。

以一个陌生的身份,以一种陌生的方式,在一座陌生的城市。

雾,锁住了香港。

也锁住了,我余生的所有可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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