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翠湖暗涌

念是逸场雪

民国二十七年秋,昆明。

翠湖的荷叶开始残了,边缘卷起焦黄,却依然高高挺着,像一面面褪色的旗帜。我抱着书本从湖边走过时,风带来若有若无的桂花香——那是闻先生家院子里那棵桂树开了,算来,我来到昆明已一年有余。

“沈念雪!”

林薇从后面追上来,短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,怀里抱着一摞书,最上面那本《中国通史》摇摇欲坠。

“慢点跑,”我伸手扶住她的书,“又去图书馆抢位置了?”

“可不是!”她喘着气,“陈寅恪先生下周开《魏晋南北朝史》的课,听说连走廊都要挤满人。我好不容易才从朱自清先生那儿抄来书目,得赶紧把参考书借齐。”

我们并肩往校舍走。这一年,联大的校舍从农校旧址搬到了新盖的“铁皮屋”——屋顶是铁皮的,夏天晒得像蒸笼,冬天冷得像冰窖,下雨时雨点砸在铁皮上噼啪作响,教授得扯着嗓子讲课。可即便如此,教室里永远坐得满满当当,连窗户外面都趴着学生。

“对了,”林薇忽然压低声音,“你听说了吗?昨天又有两个同学被抓了。”

我脚步一顿:“为什么?”

“还能为什么?”她环顾四周,声音更低了,“‘思想问题’。说是参加什么读书会,读禁书。”

秋风卷起落叶,在石板路上打着旋。翠湖的水面泛起涟漪,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。昆明看似平静,暗流却从未停歇。

“闻先生昨天晚饭时说,”林薇继续道,“让我们最近少去文林街那几家茶馆,尤其是有陌生人搭讪的,一概不要理会。”

我点头,心里却想起昨夜路过闻先生书房时,听见里面压低的争执声。闻先生的声音很激动,另一个声音是傅斯年院长的,他们在说“学运”“镇压”“保护学生”。

保护。这个词让我想起父亲。他也说过要保护我,用他的命。

“念雪?”林薇碰碰我的胳膊,“你怎么了?脸色这么白。”

“没什么,”我摇摇头,“昨晚没睡好。”

是真的没睡好。昨夜又梦见上海,梦见沈公馆那株老梅,梦见大雪纷飞的庭院,梦见一个人站在梅树下,月白长衫被风吹起。我想看清他的脸,可雪太大,怎么也看不清。

醒来时,枕巾湿了一片。不是因为悲伤,而是因为茫然——我已经快记不清他的模样了。那张染血的素描被我压在箱底,再没拿出来看过。怀表的发条也停了,我没去修,就让时间停在某个不知名的时刻。

好像只要不看,不想,不提,那场雪就真的没有下过,那个人就真的没有存在过。

“对了,”林薇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,“明天是周日,我们文学社要去黑龙潭郊游,你也来吧?老闷在屋里看书,人都要发霉了。”

我想推辞,她已经挽住我的胳膊:“不许说不去!社长说了,这次郊游是为了‘亲近自然,激发诗情’,还要即兴作诗呢。你国文那么好,不去可惜了。”

“我哪会作诗……”

“不会也得去!”她不由分说,“就这么定了,明早七点,西校门集合。”

她抱着书跑远了,短发在风里一跳一跳的。我站在原地,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铁皮屋的拐角。

桂花香更浓了。我抬头,看见闻先生家院墙里探出的桂枝,细细碎碎的小黄花藏在绿叶间,不张扬,却香得霸道,整条街都浸在这香气里。

这种香,和上海沈公馆那株老梅的香,是完全不同的。

第二天清晨,雾还没散。

西校门口已经聚了十几个人,大多是文学院的学生,也有几个理学院的,说是来“沾点文气”。林薇穿了一身利落的短衫长裤,脚上是布鞋,头发用一根红绳扎起来,精神得像要出征。

“这是沈念雪,国文系的才女。”她把我往前一推,“这是社长周明远,历史系的;这是副社长陆婉如,外文系的……”

我一一打招呼。周明远戴着眼镜,斯斯文文;陆婉如烫了卷发,涂着口红,在一群素面朝天的女学生里格外显眼。

“婉如姐可是我们社的招牌,”一个男生打趣,“每次活动,都能吸引不少理学院的男生来。”

陆婉如嗔了他一眼:“就你话多。”转向我时,笑容温和了些,“念雪是吧?我读过你上学期那篇《论李商隐无题诗中的时间意识》,写得真好。朱自清先生还在课上夸过呢。”

我有些不好意思:“陆学姐过奖了。”

“叫婉如就行,”她挽住我的胳膊,“走吧,再晚太阳就毒了。”

去黑龙潭要出城,走七八里山路。我们沿着滇池边走了一段,然后折进山里。路很窄,两边是密密的松林,松针铺了厚厚一层,踩上去软软的。阳光从枝叶间漏下来,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。

陆婉如走在我身边,高跟鞋显然不适合爬山,但她坚持不要人扶,走得虽然慢,却一步一个脚印。

“念雪是上海人?”她问。

“嗯。”

“上海现在……怎么样了?”她的声音轻下来,“我家原在北平,卢沟桥事变后就南下了。听说上海打得很惨。”

我想起离开那天的外滩,想起江面上日军的军舰,想起父亲棺材上那面小小的日本国旗。

“我来的时候,还没打起来。”我说,“后来……就不知道了。”

她点点头,没再追问。沉默了一会儿,又说:“我有个表哥,原在上海圣约翰大学教书,去年也来联大了,在外文系。他说上海租界里还算太平,但出了租界……唉。”

她叹了口气。那叹息很轻,很快被山风吹散了。

山路越来越陡。男生们轮流在前面开路,用树枝拨开横生的荆棘。林薇像只小鹿,蹦蹦跳跳地走在最前面,时不时回头喊:“快到了!我看见水光了!”

果然,转过一个山坳,眼前豁然开朗。一潭碧水静静躺在山谷里,水色幽深,倒映着四周的青山和蓝天。潭边有座小庙,飞檐翘角,红墙斑驳,香火看来不旺,却有种遗世独立的清寂。

“这就是黑龙潭了,”周明远推推眼镜,“传说潭底住着黑龙,能呼风唤雨。不过我看这水这么清,就算有龙,也该是条好脾气的龙。”

大家都笑起来。我们在潭边的草地上铺开油布,拿出带来的干粮——硬邦邦的馒头,咸菜,煮鸡蛋,还有几个青皮的梨子。

“条件艰苦,诸位将就将就。”周明远举起水壶,“以水代酒,敬这大好河山!”

“敬这大好河山!”众人齐声应和。

水很凉,是从潭里舀的,带着山泉的清甜。我小口喝着,看阳光在水面跳跃,看远处山峦起伏的轮廓。这里没有战争的痕迹,没有警报声,没有逃难的人群,只有风吹松涛,鸟鸣山幽,安静得像另一个世界。

“现在,”周明远盘腿坐下,“轮到‘激发诗情’的环节了。每人作诗一首,题材不限,格律不限,但要应景。从我开始——”

他清清嗓子,念道:

“翠峰环抱一潭清,松影波光两相迎。

莫道南国无霜雪,此心长似玉壶冰。”

“好!”大家鼓掌。

轮到陆婉如。她沉吟片刻,轻声念:

“烽火连天外,偷闲半日游。

潭深龙亦隐,山静鸟鸣幽。

故国三千里,浮云二十秋。

何时归燕赵,重整旧衣裘。”

她的声音很好听,念到“故国三千里”时,眼里有水光一闪。气氛忽然凝重了。是啊,这里再美,也是他乡。我们的故国,正在烽火里燃烧。

“该你了,念雪。”林薇碰碰我。

我站起来,走到潭边。水面映出我的倒影,穿着阴丹士林的蓝布旗袍,剪短了头发,脸颊比一年前瘦了些,眼睛显得更大,也更沉。

我想起父亲,想起沈公馆,想起黄浦江上那点微弱的光。想起那场雪,那个站在梅树下的人,那两块永远不能成对的玉佩。

开口时,声音有些哑:

“南来忽已过三秋,身世浑如不系舟。

山色四围青入梦,潭光一掬冷于眸。

飘零岂必关烽火,契阔从来有鹭鸥。

寄语故园梅树老,莫因风雪减枝虬。”

念到最后一句,喉咙哽住了。故园的梅树,如今怎么样了?那些在雪夜里死去的人,他们的魂魄,可还认得回家的路?

掌声响起来,稀稀拉拉的,带着克制。

“好一个‘莫因风雪减枝虬’,”周明远叹道,“沈同学,你这诗……有风骨。”

陆婉如递过来水壶:“喝口水。”

我接过,喝了一大口。水很凉,一直凉到心里。

诗会继续,气氛又活跃起来。有人念打油诗,有人唱起歌,林薇甚至跳了一支她从彝族老乡那儿学来的舞,笨拙却可爱。

我坐在角落里,看他们笑闹。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,我却觉得冷,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冷。

“想家了?”陆婉如坐到我身边。

我点点头,又摇摇头。

她笑了,笑容里有种了然:“我刚来的时候也是,看什么都好,却又什么都不对。北平的豆汁,昆明的米线,能一样吗?”

“陆学姐……”

“叫婉如。”她纠正,“我不是什么学姐,就是个比你早来几年的逃难者。”

她从手袋里掏出一包烟,是廉价的“大重九”,抽出一支点燃。烟雾袅袅升起,模糊了她的脸。

“我父亲是北平的中学教员,”她吸了口烟,慢慢说,“七七事变后,他不肯给日本人编教材,被抓进去关了三个月,出来时一身伤。我母亲卖了嫁妆,凑了路费,让我们姐弟三个南下。路上,小弟得了痢疾,没撑到武汉。”

她弹了弹烟灰,动作很轻:“我有时候想,如果当时我们留在北平,小弟会不会还活着?可又一想,如果留下,父亲可能已经没命了。这世道,怎么选都是错。”

山风吹来,吹散了烟雾。她的脸清晰起来,眼角有细细的纹路,那是过早承受苦难的痕迹。

“所以啊,”她掐灭烟,转头看我,“别总想着‘如果当初’。来了,就好好活着。读书,教书,恋爱,结婚,生孩子——不管这世道怎么乱,日子总得过下去。这是对那些为我们死去的人,最好的交代。”

她站起身,拍拍裙子上的草屑:“走吧,该回城了。再晚,城门要关了。”

回城的路上,大家都累了,说话声少了,脚步声显得格外清晰。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,投在山路上,歪歪扭扭的,像一群疲惫的归鸟。

经过一片松林时,林薇忽然叫起来:“看!松鼠!”

果然,一只褐色的小松鼠抱着松果,蹲在树枝上,黑豆似的小眼睛警惕地盯着我们。见我们不动,它飞快地蹿上更高的枝头,消失在了密叶间。

“真可爱。”林薇仰着头,眼睛亮晶晶的。

周明远笑道:“等抗战胜利了,我要回北平,在景山上也养一只松鼠。”

“我要回上海,”一个上海籍的男生说,“去外滩,看黄浦江。”

“我要回南京,吃盐水鸭。”

“我要回广州,饮早茶。”

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起来,说起故乡的小吃,故乡的风景,故乡的亲人。语气里有向往,有酸楚,更多的是一种固执的相信——相信总有一天,我们能回去。

陆婉如忽然唱起歌来,是《松花江上》。她的声音清亮,在山谷里回荡:

“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,

那里有森林煤矿,

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……”

起初只有她一个人唱,渐渐地,有人跟着哼,有人跟着和,最后,所有人都唱了起来。声音不大,却坚定,像誓言,像祈祷,像黑暗里点燃的一支支火把。

我走在队伍最后,没有唱。那些歌词太沉重,我担不起。

但我在心里默念:等胜利了,我要回上海,去黄浦江边,撒一捧花。不祭奠谁,只是告诉那些沉在江底的魂灵:天亮了,你们可以安息了。

下山时,天已擦黑。昆明城亮起点点灯火,像散落的星星。城门还没关,守城的士兵打着哈欠,挥挥手放我们进去。

街边的小吃摊已经摆出来了,馄饨、烧饵块、烤豆腐的香气混在一起,暖烘烘的,让人心安。

“吃碗米线再回去吧?”林薇提议。

大家一致同意。我们挤进一家小店,围着一张破旧的方桌坐下。老板娘认得周明远,笑呵呵地多加了一勺肉臊。

热腾腾的米线端上来,汤色乳白,翠绿的豌豆尖浮在上面,红油辣子舀了一大勺,看着就让人冒汗。

我挑起一筷子,吹了吹,送进嘴里。辣,香,烫,一路从喉咙暖到胃里。

“好吃!”林薇烫得直吐舌头,却不肯停。

大家都笑起来。这一刻,没有战争,没有离愁,只有一碗热米线,和一群年轻的面孔。

吃到一半,店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,接着是刹车声。几辆黑色轿车停在路边,车门打开,下来几个穿中山装的人,面色冷峻。

小店里的说笑声戛然而止。

那几个人扫视了一圈,目光在我们这群学生脸上停留片刻,然后走进隔壁的茶馆。透过窗户,能看见他们和茶馆老板低声说着什么,老板连连点头,脸色发白。

“是特务。”周明远压低声音,“快吃,吃完赶紧走。”

我们埋头吃米线,谁也不敢再说话。热气模糊了眼镜片,也模糊了窗外的景象。

付钱出门时,隔壁茶馆的门开了,两个人被押出来。都是学生模样,低着头,手被反剪在身后。其中一个人抬起头,我看见了——是上个月在图书馆见过的,哲学系的一个男生,总坐在靠窗的位置,看《资本论》。

他也看见了我,眼神短暂地交汇,然后很快移开,像不认识一样。

车子开走了,扬起一片尘土。

我们站在路边,谁也没动。米线的热气还在胃里,心却已经凉透了。

“走吧,”陆婉如最先开口,声音平静,“天黑了,该回去了。”

我们默默往回走。街灯昏暗,拉长我们的影子。刚才的歌声,笑声,热气,好像都是上辈子的事了。

快到闻先生家时,林薇忽然抓住我的手腕,抓得很紧。

“念雪,”她的声音在发抖,“我们会没事的,对吧?”

我反握住她的手,她的手很凉。

“会没事的。”我说,不知道是在安慰她,还是在安慰自己,“闻先生说了,昆明是后方,安全。”

可我们都清楚,这个世界上,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。就像上海,就像北平,就像此刻的昆明——平静的表象下,暗流从未停止涌动。

院门开了,闻先生站在门内,手里拿着一封信。他的脸色在灯光下有些凝重。

“念雪,”他看见我,招招手,“有你的信。香港来的。”

我的心猛地一跳。

阿香从屋里跑出来,接过我的书包,小声说:“小姐,信放在你桌上了。”

我走进厢房。油灯已经点好了,火苗跳动着,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。桌上果然躺着一封信,牛皮纸信封,香港的邮戳,字迹娟秀,是女人的笔迹。

不是他的。

我拆开信。只有一页纸,寥寥数语:

“念雪侄女如晤:见字如面。闻你已在联大安顿,甚慰。逸轩已于去岁赴英伦继续学业,归期未定。我一切安好,勿念。时局动荡,望你谨言慎行,专心向学。切切。姨母容字。廿七年秋。”

信很短,短得像一份讣告。

我捏着信纸,站了很久。油灯的火苗跳动着,影子在墙上拉长又缩短。窗外传来隐约的笛声,还是《梅花三弄》,吹笛的人换了种指法,多了几分苍凉。

逸轩去英国了。

也好。离得越远越好。隔着英吉利海峡,隔着欧亚大陆,隔着这场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战争,那些不该有的念想,总有一天会淡去,会消失,像雪化成水,水渗进土,了无痕迹。

我将信折好,收进抽屉最底层,和那两块玉佩放在一起。

然后吹熄油灯,在黑暗中坐下。

昆明没有雪,但今夜,我感到了一种比雪更深的寒冷。那寒冷不是从外面来的,是从心里渗出来的,一点点,一寸寸,冻僵了四肢百骸。

窗外的笛声还在继续,呜呜咽咽,像哭,又像笑。

我想起今天在黑龙潭边作的那句诗:“寄语故园梅树老,莫因风雪减枝虬。”

故园的梅树,如今可还安好?那些在风雪中死去的人,他们的魂魄,可曾找到归处?

而我,还要在这个没有雪的南方,活多久?走多远?

我不知道。

我只知道,今夜之后,那个叫顾逸轩的人,将真正成为我生命中的一场雪——一场下在记忆里的雪,一场永不融化的雪,一场只能在无人知晓的深夜,独自凭吊的雪。

笛声停了。

万籁俱寂。

只有桂花香,从窗缝里钻进来,霸道地,不容拒绝地,充满了整个房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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