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昆明之南

念是逸场雪

抵达昆明时,已是来年暮春。

火车在滇越铁路上颠簸了七天七夜,穿过无数隧道和铁桥。最后一段路是窄轨,车厢摇晃得厉害,阿香吐了好几次,小脸蜡黄,却始终攥紧装干粮的布袋,眼睛死死盯着窗外。

“小姐,你看,山!”她忽然指着远处叫起来。

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。层层叠叠的黛青色山峦在晨雾中浮现,山脚下是大片大片的绿色——那是真正的、湿润的、饱满的绿,不像江南初春那种怯生生的嫩绿,而是泼辣辣、蛮横横地铺开,一直延伸到天边。

没有雪。这里没有雪。

火车进站时,月台上挤满了人。穿长衫的先生,着旗袍的女学生,扛着麻袋的挑夫,还有缠着头巾、肤色黝黑的当地人。空气里混杂着烟草、汗水和某种不知名的花香,与上海火车站那股子煤烟味截然不同。

“沈念雪同学?”

一个清瘦的中年男人挤过人群,手里举着纸牌,上面用毛笔写着“接沈念雪”。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,鼻梁上架着圆框眼镜,镜片后是一双温和的眼睛。

“我是闻一多,”他接过我的行李箱,“郭女士在信里提过你。路上辛苦了。”

他说话带着湖北口音,语速不快,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。我跟着他挤出车站,阿香提着另一只箱子紧跟在后面。

街上尘土飞扬,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坑坑洼洼。黄包车、马车、还有汽车挤在一起,喇叭声、马嘶声、小贩的叫卖声响成一片。街边店铺挂着褪色的布幌,写着“过桥米线”“汽锅鸡”之类的字样,空气里飘着花椒和菌子的香气。

“昆明比上海落后很多,”闻先生边走边说,“但这里安全。日本人暂时打不过来。”

他带我们穿过几条小巷,在一处青砖小院前停下。院墙不高,爬满了粉色的三角梅,开得正盛,泼泼洒洒地从墙头垂下来。门楣上挂着一块木牌,上面刻着:“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教职员宿舍,甲七号。”

“条件简陋,委屈你了。”闻先生推开门。

院子不大,但干净。青石板铺地,角落有一口井,井边种着一棵桂花树,虽然没到花期,叶子却绿得发亮。正房三间,左右各有厢房。

“你住东厢房,”闻先生指着左边的屋子,“我和家眷住正房。西厢房住的是历史系的陈寅恪先生,他身体不好,平时清静些。”

阿香放下箱子,立刻开始打扫。闻先生泡了茶,是云南本地的普洱茶,汤色红褐,入口醇厚,带着一股特殊的陈香。

“郭女士在信里说,你想继续学业?”闻先生放下茶杯,看着我。

“是。”我从怀里取出那封介绍信,已经被我抚摩得有些发软,“我原在上海光华大学念文学,才念了两年……”

“联大文学院在蒙自,”闻先生说,“不过现在迁回昆明了。下周一开学,我带你去见傅斯年院长。你的情况特殊,可能需要补考一些科目。”

他顿了顿,又说:“这里不比上海,很艰苦。校舍是借的,教室漏雨,宿舍拥挤,图书馆的书大部分还留在北平。但——”他的眼睛亮起来,“这里有中国最好的教授,最好的学生。日本人炸了我们的校园,炸不死我们的学问。”

我捧着茶杯,茶水温热,透过瓷壁传到掌心。窗外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,是隔壁人家的孩子在追一只花猫。阳光从三角梅的缝隙里漏下来,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

没有枪声,没有警报,没有雪。

这里安全得有些不真实。

闻先生的夫人高孝贞女士是个温婉的人,听说我来了,特意炖了汽锅鸡。鸡汤清亮,上面浮着一层金黄的油花,鸡肉炖得酥烂,菌子鲜得让人舌头发麻。

“多吃点,”高女士给我夹菜,“你看你瘦的。这一路不容易吧?”

“还好。”我低头喝汤。

“上海……现在怎么样了?”她小心翼翼地问。

筷子停住了。鸡汤的鲜味在舌尖化开,却忽然变得苦涩。我想起父亲书房里未写完的半阕词,想起黄浦江上那点微弱的光,想起那两块玉佩在我掌心的温度。

“我不知道。”我说,“离开的时候,雪还没化。”

高女士和闻先生对视一眼,不再问了。一顿饭在沉默中吃完,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响。

夜里,我躺在硬板床上,听着窗外的虫鸣。昆明的夜晚很安静,安静得能听见风穿过树叶的声音,能听见远处滇池的水波声。

阿香在隔壁厢房已经睡着了,发出轻微的鼾声。这丫头,路上一直绷着,到了这里,终于松弛下来。

我睡不着。起身点亮油灯,从行李箱底层取出那只紫檀木匣。打开,里面是两块玉佩,一封父亲的信,一张染血的素描,还有那块银壳怀表。

怀表的玻璃盖已经换了新的,裂痕不见了,但表链还是断的。我打开表盖,照片上的我依然望着西湖,笑得无忧无虑。边缘那抹暗红还在,像一道永远无法褪去的伤疤。

我将两块玉佩并排放在桌上。羊脂白玉在油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,并蒂莲的雕工精细,花瓣的纹理都清晰可见。一块洁白无瑕,一块嵌着血沁。

本该是一对。

本该在一起的。

窗外忽然传来笛声。很轻,很悠远,吹的是《梅花三弄》。笛声穿过夜雾,穿过三角梅的花影,钻进窗棂,钻进这间陌生的屋子,钻进我二十年来所有的过往与乡愁。

我吹熄油灯,在黑暗中躺下。笛声还在继续,一声声,像是询问,又像是叹息。

昆明没有梅树。这里的冬天,连雪都没有。

那么这笛声里的梅花,是为谁而开?又为谁而落?

周一早晨,闻先生带我去联大校本部。

校舍在昆明城西北,原是一所农业学校的旧址。红砖的房子,大多只有两层,墙皮有些剥落,窗户的玻璃碎了不少,用纸糊着。操场上长着杂草,几个学生在打篮球,球砸在篮板上,发出“哐当”的闷响。

“条件艰苦,”闻先生重复这句话,但语气里没有歉意,只有一种平静的骄傲,“但梁思成、林徽因夫妇为我们设计了新的校舍,在龙头村那边,快建好了。”

文学院办公室在一栋小楼的二层。楼梯吱呀作响,走廊里堆着书,一摞一摞,用麻绳捆着,有的书页已经发黄卷边。

傅斯年院长是个高大魁梧的中年人,说话声音洪亮,带着山东口音。他看完闻先生递上的信,又打量了我几眼。

“沈世钧的女儿?”他问。

“是。”我垂下眼睛。

他沉默片刻,长长叹了口气:“你父亲的事,我听说了。是个有气节的人。”

我喉咙发紧,说不出话。

“既然闻先生作保,你就先跟着上课。”傅院长从抽屉里取出一张课程表,“国文系,二年级。课表在这里,教室在那边平房,自己去找。课本——”他指了指走廊,“自己去书堆里翻,能找到什么就看什么。”

“谢谢傅院长。”

“不用谢我,”他摆摆手,语气忽然严厉起来,“联大不是避难所。这里的学生,是要读书,要思考,要为中国留一点读书种子的。你若是来混日子,趁早走。”

“我明白。”

他看了我一眼,眼神锐利得像刀子,半晌,挥挥手:“去吧。”

走出办公室时,闻先生低声说:“傅先生就是这样,嘴硬心软。他肯收你,就是认可你了。”

平房教室很简陋,泥土地,窗户漏风。学生挤挤挨挨地坐着,有的坐在长凳上,有的坐在砖头上,还有的直接坐在门槛上。教授是个清癯的老先生,穿一件磨得发亮的长衫,正在讲《楚辞》。

“……‘悲莫悲兮生别离,乐莫乐兮新相知。’”他的声音苍老,却有一种奇特的穿透力,“屈子这一句,写尽了人世间的悲欢。可是同学们,你们想想,在如今这个时代,生别离是什么?是新婚妻子送丈夫上战场,是母亲送儿子去远方,是像你们一样,离开北平,离开天津,离开上海,千里迢迢来到这西南边陲——”

他忽然停住了,目光落在门口的我身上。

“新同学?”他问。

全班的目光齐刷刷转过来。我站在门口,手里捏着那张课表,忽然觉得无处遁形。

“我……我是沈念雪,来旁听的。”

“旁听?”老先生推了推眼镜,“我的课,没有旁听这一说。要么进来坐下听,要么出去。”

我挤进教室,在最后一排找了个空位。砖头冰凉,长凳粗糙,可当老先生的声音再次响起时,这一切都不重要了。

他讲《楚辞》,讲《离骚》,讲屈原如何在流放中写下那些瑰丽的诗篇。他说,文学不是风花雪月,不是无病呻吟,而是在最黑暗的时刻,还能看见光,还能相信美,还能用文字筑起一座不朽的城池。

“这座城池,”他敲着黑板,“日本人炸不垮,炮火轰不塌。因为它建在你们的心里。”

窗外,昆明的阳光很好,明晃晃地照着操场上奔跑的学生,照着远处苍翠的山峦。教室里很安静,只有粉笔划过黑板的沙沙声,和老先生略带沙哑的嗓音。

我翻开从书堆里捡来的《楚辞》,书页泛黄,边角卷起,不知被多少双手翻过。在《九歌·少司命》那一页的空白处,有人用铅笔写了一句诗:

“山河破碎风飘絮,身世浮沉雨打萍。”

字迹很新,墨迹已经有些模糊了。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,直到眼睛发酸。

下课铃响了。学生们涌出教室,操场上顿时热闹起来。我收拾书本,正要离开,一个女生拦住了我。

她剪着齐耳短发,穿着阴丹士林的蓝布旗袍,眼睛亮晶晶的。

“你是新来的?上海来的?”她说话很快,带着北平口音,“我叫林薇,历史系二年级的。闻先生让我照应你。”

“谢谢。”我有些局促。

“谢什么!”她爽朗地笑起来,挽住我的胳膊,“走,带你去吃好东西。西门外有家小店,米线特别地道,汤头是用火腿和鸡熬的,香得很!”

我被拉着穿过操场。阳光照在身上,暖洋洋的。林薇一路说个不停,说联大的趣事,说教授们的逸闻,说昆明哪家的汽锅鸡最正宗,说滇池的荷花夏天开起来有多美。

“对了,”她忽然问,“你住在闻先生家?那你见过陈寅恪先生没有?听说他眼睛快瞎了,还在坚持写书呢。真了不起……”

我听着,偶尔点头。昆明话,北平话,还有各地的方言混在一起,像一锅煮沸的粥,咕嘟咕嘟冒着热气。

这里没有上海那种精致的颓废,没有法租界咖啡馆里氤氲的香气,没有外滩霓虹的闪烁。这里只有红土的操场,漏雨的教室,发黄的课本,和一张张被阳光晒得黝黑、却依然明亮的年轻脸庞。

还有那碗热腾腾的米线。粗瓷大碗,汤色乳白,铺着薄如纸片的火腿、鸡片、鱼片,还有翠绿的豌豆尖。林薇教我把米线夹进汤里,烫熟了捞出来,蘸着特制的辣酱吃。

第一口下去,辣味直冲喉咙,眼泪都出来了。

“好吃吧?”林薇笑得眼睛弯成月牙,“昆明人爱吃辣,说是祛湿。你多吃几次就惯了。”

我辣得说不出话,只能点头。胃里暖起来,那股暖意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。

走出小店时,夕阳正好。天空被染成瑰丽的橘红色,远山的轮廓镶着一道金边。街上行人匆匆,挑着担子的小贩吆喝着收摊,放学的孩子们追着跑着,笑声清脆得像银铃。

林薇指着天边:“看,那是西山,像不像睡美人?”

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。连绵的山峦静静卧在滇池边,果然像一个仰卧的女子,长发垂入水中。

“传说啊,”林薇的声音轻下来,“那是位公主,爱上了滇池里的渔郎。国王不同意,公主就躺在这里,化成了山,永远望着她的爱人。”

风从滇池那边吹来,带着水汽和荷花的清香。我忽然想起西湖,想起断桥,想起那个为我画素描、却又撕掉的下午。

也是这样的黄昏,也是这样的风。

只是西湖的水是温的,滇池的水是凉的;西湖的荷花娇柔,滇池的荷花泼辣;西湖边的那个人,已经不在了。

“你怎么了?”林薇问。

“没什么,”我摇摇头,“沙子进眼睛了。”

她信了,拉着我继续往前走:“快走快走,晚上礼堂有话剧,《雷雨》,去晚了没位置了!”

我们跑起来。风扬起她的短发,也扬起我的裙摆。石板路在脚下延伸,三角梅从墙头探出来,紫红色的花瓣在夕阳里闪闪发光。

这一刻,我没有想起上海,没有想起父亲,没有想起那两块玉佩,也没有想起黄浦江上那点微弱的光。

我只是跑着,在这个陌生的、没有雪的南方城市,和一个刚刚认识的女孩一起,跑向一场话剧,跑向一个平凡的、热气腾腾的夜晚。

跑到礼堂门口时,我已经气喘吁吁。林薇回头冲我笑,脸颊红扑扑的,眼睛亮得像星星。

“快,”她抓住我的手,“要开场了!”

礼堂里挤满了人,长条凳上坐得密密麻麻,还有不少人站着。舞台上挂着简陋的布景,灯光是几盏煤油灯改的,昏黄昏黄。

大幕拉开。演员们穿着旧旗袍、长衫,用带着各地口音的普通话念着台词。舞台很小,道具粗糙,可当周朴园、繁漪、四凤、周冲这些人物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时,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。

演到繁漪喝药那场戏时,我身边的女生开始啜泣。林薇递过来一块手帕,她自己眼圈也红了。

“我真恨周朴园,”她小声说,“可我又可怜他。”

我没有说话。我看着舞台上的繁漪,那个被囚禁在周公馆里的女人,用最决绝的方式,反抗她无法忍受的命运。她喝下的不是药,是她对这个世界的全部绝望。

我忽然想起婉容。那个同样被困在牢笼里的女人,那个在江边对我深深鞠躬的女人,那个在信里写下“缘尽于此”的女人。

她喝下的,又是什么?

话剧散场时,已经夜深了。学生们三三两两地散去,议论着剧情,争论着人物的命运。夜空很干净,星星一颗一颗,亮得耀眼。

林薇送我回闻先生家。路上很安静,只有我们的脚步声,和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。

“念雪,”快到门口时,林薇忽然说,“你知道吗,我觉得你很像一个人。”

“谁?”

“繁漪。”她说,“不是说你像她那样偏激,是说你眼睛里,有和她一样的东西——一种很深的,别人走不进去的孤独。”

我愣住了。

“不过,”她又笑起来,拍了拍我的肩,“你别学她喝药啊。要学就学四凤,虽然傻了点,但至少敢爱敢恨。”

她挥挥手,跑进了夜色里。短发在月光下一跳一跳的,像只活泼的小鹿。

我推开院门。桂花树在月光下投下斑驳的影子,井台边,闻先生正在打水。他看见我,点了点头:“回来了?话剧好看吗?”

“好看。”

“早点休息,明天还有课。”

“好。”

我走进厢房。阿香已经睡了,桌上留着油灯,火苗小小的,温暖地跳动着。我吹熄灯,在黑暗里坐下。

月光从窗户漏进来,照在桌上的紫檀木匣上。我打开匣子,取出那两块玉佩,握在掌心。

玉是凉的,沁着夜的寒气。那抹血沁在月光下越发清晰,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。

窗外传来笛声,还是《梅花三弄》。吹笛的人不知是谁,也不知在哪,笛声飘飘忽忽,时远时近,像梦,又像叹息。

我将玉佩放回匣子,合上盖子。

昆明没有雪,没有梅,也没有他。

但这里有阳光,有米线,有简陋而温暖的教室,有爽朗爱笑的林薇,有在黑暗中依然高歌的《雷雨》,有在油灯下著书立说的先生,有在星空下谈论理想的学生。

这里有一种粗粝的、蓬勃的、野蛮生长的力量。

这种力量,也许足以支撑一个人,在没有雪的南方,在没有他的余生里,活下去。

笛声停了。万籁俱寂。

我躺下来,闭上眼睛。第一次,在离开上海后,我没有梦见雪,没有梦见江,没有梦见那点微弱的光。

我梦见一片绿色的山峦,山脚下开满不知名的野花,红的,黄的,紫的,泼辣辣地,一直烧到天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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